黄河畔的硝烟与血腥气,似乎被洛水清冽的风吹散了几分。羽林新军护卫漕运的队伍尚未返京,但关于黑石渡小捷的消息,已通过快马先一步传回了洛阳。朝堂之上,自然少不了一番或真或假的称颂与暗流涌动,但这些,暂时都与将作监内那片忙碌的景象无关。
与校场和黄河岸边的杀伐之气不同,将作监所在的官署区域,空气中弥漫的是木材、桐油、金属和炭火混合的独特气味。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拉锯声、以及工匠们低沉的交流声,构成了这里的主旋律。而在临水的一处大型工棚内,气氛尤为热烈。
工棚中央,赫然矗立着一个缩小的楼船模型,长约一丈,舰楼、女墙、桨舵一应俱全,制作颇为精良。但最引人注目的,并非船体本身,而是安装在船艏和船艉的两具奇特的木质机械装置——这便是汉代水军利器“拍竿”的模型。它们由巨大的杠杆和沉重的配重石块(模型中用等比例石块模拟)构成,原理是利用杠杆原理,通过释放配重,使前端装有巨石或铁钉的杠杆猛地砸下,用以轰击敌船。
陈墨穿着一身沾满木屑和油污的短褐,正围着这拍竿模型打转,眉头紧锁。他手中拿着炭笔和木牍,不时在模型上比划测量,记录着数据。几名老工匠跟在他身边,低声讨论着。
“大匠,按此古法,拍竿威力固然巨大,但复位缓慢。”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匠人指着模型说道,“一次拍击之后,需众多士卒合力,费时费力,方能重新拉起配重,期间若敌船逼近,我船几无还手之力啊。”
另一人也附和道:“正是,且这配重巨石占地方,稳定性也难控,风浪大时,恐自身难保。”
陈墨点了点头,这些弊端,他早已了然于胸。陛下日前召见他,不仅关切新戟的进展,更提及了未来重整水军、保障漕运乃至经略东南的长远构想,并看似无意地提点了两句“若能省力、迅捷,则此器方堪大用”。天语煌煌,陈墨深知其意,这是要将改进水战利器的重要任务,也压到他的肩上。
他研究的焦点,并非如何让拍竿拍得更狠——古法已臻极致——而是如何让它“拍得更快”,如何解决复位缓慢这个致命弱点。几日苦思,他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一个大胆的念头:能否借鉴“桔槔”(古代汲水工具)和某些大型弩炮上弦机构的原理,设计一种人力驱动的、更有效率的起重装置,来代替单纯依靠士卒蛮力拉拽配重?
这个想法让他兴奋,也让他倍感压力。水战器械,比之陆战兵器,更为复杂,牵涉流体、重力、材料强度等诸多难题。一旦设计失误,不仅劳民伤财,更可能在未来水战中造成灾难性后果。
就在陈墨对着模型冥思苦想,试图在木牍上勾勒出初步构想时,一个清朗而带着几分疲惫的声音在工棚门口响起:
“陈大匠真是夙夜在公,新戟方有眉目,便又投身这舟楫之事了。”
陈墨抬头,只见曹操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口,脸上带着征尘之色,但眼神依旧锐利,显然是从黄河畔刚刚归来,连官服都未曾换下,便径直来到了这将作监。他身后跟着两名亲随。
“曹北部!”陈墨连忙放下炭笔,上前见礼,“您何时返京的?黑石渡之战,在下已有耳闻,恭喜北部尉旗开得胜!”
曹操摆了摆手,脸上并无多少得色:“区区毛贼,何足挂齿。倒是将士们试用新戟,反馈颇多,墨大匠改进神速,操感佩不已。今日回京复命,听闻大匠在此钻研水战利器,心中好奇,故不请自来,还望勿怪。”他的目光,早已被工棚中央那具精致的楼船拍竿模型所吸引,饶有兴致地踱步上前观察。
“北部尉言重了,您能来指点,求之不得。”陈墨知道曹操见识不凡,且刚刚经历了实战,其意见或许更有价值,便引他来到模型前,详细介绍起拍竿的原理和目前遇到的复位难题。
曹操仔细听着,时而点头,时而发问,问题都切中要害:“如此说来,此器犹如巨拳,一击之下,摧枯拉朽,然收拳再打,却迟缓异常……确为憾事。大匠欲以机关助其复位,不知可有良策?”
陈墨便将初步设想——利用滑轮组和绞盘来省力提速的想法,粗略地讲了一遍,并在木牍上简单画了个示意图。
曹操看着那简陋的草图,眼中闪过思索的光芒:“滑轮省力,古已有之。然用于此庞然大物,其绳索强度、绞盘承重、乃至与船体结合之稳固,皆需深思。且……水战之时,波涛颠簸,机关若不够坚固,恐未伤敌,先损自身。”
他顿了顿,走到模型旁,用手轻轻推动那拍竿的杠杆,感受其重量,继续道:“再者,即便复位迅捷,如何瞄准?敌船非木桩,不会静待挨打。风向、水流、敌我船只移动,皆需考量。或许……还需辅以更灵便的小型弩炮,或接舷跳帮之士?”
曹操的这番话,如同冷水泼面,让陈墨从技术创新的兴奋中冷静下来。是啊,自己只顾想着如何让拍竿更快复位,却忽略了水战环境的复杂性和战术配合。器械是死的,战争是活的。
“北部尉一语中的!”陈墨叹服道,“是在下思虑不周,只钻了牛角尖。这机关设计,非但要解决复位,还需考虑适应性、可靠性,更要融入水战战术之中。”
曹操微微一笑:“大匠过谦了。操不过偶有所感,信口言之。器械改进,终需倚仗大匠这般巧思妙手。只是觉得,此器等若改进成功,未来楼船巨舰,或许不应仅依赖拍竿一器,当如陆战一般,远近兵器搭配,方成体系。”
“体系……”陈墨喃喃重复着这个词,眼睛渐渐亮了起来。陛下也曾提及“体系”二字,如今曹操又点出此节,让他豁然开朗。或许,自己不应该孤立地改进拍竿,而应该从提升整艘战舰战斗力的角度去思考,拍竿只是其中一环,还需考虑弓弩射击、接舷战、甚至……防火攻?
就在两人深入探讨之际,一名小黄门匆匆走入工棚,尖声道:“陈墨接旨!”
工棚内众人连忙跪倒。
小黄门展开一卷绢帛,朗声道:“陛下口谕:闻陈墨潜心舟楫之利,朕心甚慰。水战之道,国之大事,不可不慎。着陈墨精研拍竿等水战器械,可试制小型验证之物,于洛水试演。所需物料人力,一应满足。然切记,稳妥为上,勿求速成。另,新戟量产之事,亦需加紧督办,不可懈怠。钦此。”
“臣陈墨,领旨谢恩!”陈墨叩首接旨,心中既感振奋,又觉压力如山。陛下显然时刻关注着这里的进展,既给予了支持,也提出了要求,尤其是“稳妥为上,勿求速成”八字,更是金玉良言。
小黄门传旨完毕,便转身离去。曹操起身,对陈墨拱手道:“恭喜大匠,圣眷正隆。看来陛下对水军建设,寄望深远啊。”
陈墨苦笑道:“圣恩深重,唯恐才疏学浅,有负陛下重托。”
曹操目光深邃,低声道:“大匠只需谨记陛下‘稳妥’之嘱,循序渐进便是。这洛阳城中,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将作监,盯着新军,盯着……陛下的一举一动。功成,未必尽是福;稍有过失,则恐万劫不复。大匠,好自为之。”
曹操的话意味深长,带着明显的提醒之意。陈墨并非不通世务之人,闻言心中一凛,顿时明白了其中的关窍。军械改良,涉及军权国力,必然触动某些势力的利益。自己身处漩涡中心,稍有不慎, 可能招致灭顶之灾。
“多谢北部尉提醒!”陈墨郑重道谢。
曹操笑了笑,不再多言,转身告辞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工棚外的光晕中。
送走曹操,陈墨回到楼船模型前,心情却与方才截然不同。陛下的期望,曹操的提醒,未来的风险,都沉甸甸地压在他心上。他再次拿起炭笔,看着木牍上那个粗糙的滑轮绞盘草图,沉思良久。
最终,他并没有急于去完善那个激进的设计,而是对身边的老工匠吩咐道:“先将这拍竿模型,按古法原样放大,制作一具可供数人操作的实物,置于平底船上。我们要先在平静的洛水之上,彻底摸清其原有性能、力道、缺陷,获取详实数据。”
“那……这改进之事?”老工匠问。
“改进之事,急不得。”陈墨目光沉稳,“待我们吃透了旧器,再谈新法。陛下说得对,稳妥为上。”
他走到工棚窗边,望向窗外波光粼粼的洛水。水面上,几艘普通的官船正在航行。他知道,总有一天,巨大的楼船会再次出现在这水面之上,承载着大汉的威仪与梦想。而他所要做的,就是为这些未来的巨舰,装上最可靠、最有力的臂膀。只是,这条创新之路,注定不会平坦。朝堂的暗流,技术的难关,都如同这洛水下的暗礁,需要他时刻警惕,步步为营。他将目光从水面收回,重新投注到那具沉默的拍竿模型上,眼神变得无比专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