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洛阳,天色总是阴沉得早。申时刚过,暮色便如同浸了水的墨汁,迅速晕染开来,将南宫重重叠叠的殿宇楼阁吞噬进一片灰蒙之中。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在空寂的宫道上打着旋,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尚书台的值房里早已点燃了烛火。卢植端坐案前,面前摊开着一份关于冀州漕运的奏牍,朱笔却久久未曾落下。炭盆里的火光照在他沉静的脸上,明暗不定,映不出丝毫内心的波澜。
值房内的其他几位尚书郎早已下值离去,空阔的屋子里只剩下他一人,以及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外面的风声似乎更紧了些,吹得窗棂咯咯作响。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几乎被风声掩盖的叩门声响起——三长两短,重复两次。
卢植握笔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又继续在奏牍上批阅,头也不抬地沉声道:“进。”
门被推开一条缝隙,那名面容普通的青年学子闪身而入,迅速反手将门掩上。他肩头落着未化的雪粒,带来一股外面的寒气。
“先生。”青年学子低声称呼,摒弃了官称,显得更为隐秘。他走到卢植案前,从怀中取出一个用厚厚油布包裹的细长物件,小心翼翼放在案上,“东西送到了,贾子厚(贾彪)已然‘悟透’,今日在太学石经前,已以此义力挫张钧等人,群情振奋。”
卢植这才放下笔,目光落在那油布包上,却没有立即去动:“过程可有纰漏?”
“学生依照先生吩咐,混入书坊废稿之中,由那贫寒学子子谦‘偶然’发现,再呈予贾彪。贾彪虽疑,却如获至宝,现已组织人手秘密抄录。学生回来时,留意身后,并未发现眼线。”青年语速平稳,条理清晰。
卢植微微颔首,眼中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他解开油布,里面露出的正是昨日他交给青年的那个铜管,火漆封口已然被小心地切开过。
“陛下对太学今日之变,甚为欣慰。”卢植缓缓开口,声音压得极低,“然则,仅贾子厚一处,力尚单薄。需将此论,更广传播,深入诸生之心,方能成燎原之势,彻底压下阉党歪理邪说。”
青年学子目光一凝:“先生的意思是…”
卢植从案几下方的暗格中,取出另外三卷简牍。这些简牍与之前那卷不同,并非新简,而是略显陈旧,甚至边缘有些磨损,看起来与太学生日常使用的书简无异。每一卷都用普通的青布包裹,但包裹的方式却略有区别,布角打结的方式或为单环,或为双扣,或为一个不起眼的细小褶皱。
最引人注目的是,每个布包的口部,都封着一小块殷红的火漆。漆印并非官印,也非私章,而是三个不同的、极其古奥的篆文符号,看上去如同某种古籍的标记或作者的花押,寻常人绝难辨认其含义,更无法联想到宫中。
“这三卷,内容与前相类,然侧重点略有不同,分别针对‘天命革新’、‘忠君本源’、‘斥奸之道’。”卢植指着三卷简牍,神色无比凝重,“需在明日晚钟之前,分别送至三人手中。”他说出了三个名字,皆是太学中颇有声望、立场倾向于清流却又比郭泰更为务实、善于思辨的学子领袖。
青年学子仔细听着,将每一个名字和对应的布包特征牢牢记在心里。
“此次不同先前废稿偶得。”卢植目光锐利地看着他,“彼三人住处,恐已有眼线留意。需得更谨慎。你可借‘析疑辩经’、‘归还旧籍’、‘代传家书’之名接近。途中若遇盘查,便说是替博士或同窗传送书稿。火漆完好,便是凭证,亦是护身符。非到万不得已,接收之人面前,不可轻启。”
“学生明白。”青年深吸一口气,深知此次任务风险远胜之前。这不再是利用人们的不经意,而是主动将“火种”投送到特定的“干柴”之中,极易暴露。
“切记,”卢植最后叮嘱道,声音低沉如山雨欲来,“尔身后并非仅有老夫。一步踏错,牵动甚广。陛下…在看着。”
青年学子身体微微一震,眼神变得更加坚定锐利。他重重点头,不再多言,小心翼翼地将三个火漆布包分别纳入怀中衣内深处,确保不会露出痕迹亦不会相互碰撞发出声响。随后,他朝着卢植深深一揖,转身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滑出值房,融入门外浓重的暮色里。
卢植独自坐在案前,听着窗外愈发凄厉的风声,久久未动。他伸出手,将案上那已空的铜管投入炭盆之中。火焰舔舐着铜皮,很快将其烧得扭曲变形,再无痕迹。
……
夜色下的洛阳街道,积雪被车马行人践踏成灰黑色的泥泞。青年学子裹紧了身上的棉袍,低着头,混在稀疏的行人中快步疾走。他先是绕到城南一家尚在营业的笔铺,买了一刀最便宜的黄纸,仿佛真是个贫寒学子;然后又拐入一条小巷,在一家简陋的食摊前坐下,要了一碗热汤饼,慢吞吞地吃着,眼角余光却时刻扫视着周围。
确认无人跟踪后,他丢下几枚铜钱,起身朝着太学区域走去。
他的第一个目标,是住在太学东侧一处赁居小院的白瑜。白瑜家境尚可,性好洁净,常与人辩析经义疑点。青年学子怀中那个布角打单环结的火漆布包,便是给他的,借口是“受人所托,归还前日辩经时所借之旧籍注疏”。
接近那小院时,青年学子的脚步放缓,神态变得自然甚至带上一丝学术探讨后的疲惫。他注意到院门附近阴影里,似乎有个缩着脖子跺脚取暖的身影,不像学子,倒像是市井帮闲。
他心中警铃微作,并未直接上前叩门,而是脚步不停,从院门前径直走过,仿佛只是路过。直到拐过街角,他才迅速闪身躲入一株老树之后,屏息等待。
片刻后,只见那个疑似眼线的身影从小院门口溜开,朝着另一个方向去了,似乎并未特别留意他。
青年学子耐心地又等了一会儿,直到那身影彻底消失,才迅速原路折返,快步走到白瑜院门前,有节奏地轻叩了几下。
门很快开了一条缝,露出白瑜半张疑惑的脸:“何人?”
“白兄,是我。”青年学子露出笑容,从怀中取出那个单环结的布包,隔着门缝递过去,“前日辩经,兄台提及欲观‘郑氏笺注’之孤本,小弟幸不辱命,从一旧书坊中寻得抄本,特来奉还。”他话语流畅自然,声音不高不低。
白瑜愣了一下,他确实与人讨论过郑玄笺注,但似乎并未向外借阅过如此珍贵的抄本…但他的目光很快被那布包上独特的火漆印记吸引住了——那是一个他曾在某部极古老罕见的纬书拓片上见过的符号,象征“通明”!
他心中一动,似乎明白了什么,立刻接过布包,入手便知绝非普通书稿重量。他强压住激动,低声道:“多谢贤弟!雪夜寒冷,不如进来喝杯热茶?”
“不了不了,”青年学子摆手笑道,“还要赶去温书,改日再与兄台切磋。”说完,不等白瑜再回应,便匆匆拱手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街角。
白瑜紧紧攥着那尚带体温的布包,迅速关门落闩,背靠着门板,心脏怦怦直跳。他走到灯下,仔细查看那火漆,确认无误后,才小心翼翼地用刀裁开,取出里面的简牍。
只看了片刻,他的眼睛便猛地亮了起来,呼吸也变得急促……
与此同时,青年学子已来到了第二位目标,住在太学西南角集体舍馆的刘陶窗外。刘陶出身寒微,为人仗义,常替同窗奔走办事。给他的那个布包是双扣结,借口是“代传家书”。
舍馆人多眼杂,灯火通明。青年学子并未直接进入,而是绕到舍馆后墙。他知道刘陶的床位靠近后窗。他模仿着寒鸦叫了两声,片刻后,一扇窗户被悄悄推开一条缝。
青年学子迅速将那个双扣结布包塞进窗缝,低声道:“刘兄,颍川来的家书,火漆完好!”说完,立刻低头快步离开,混入宿舍外往来的学生人群中。
窗内的刘陶接过布包,看着窗外那迅速消失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布包上那个代表“坚贞”的古篆火漆,面色凝重起来。他默默关好窗,蜷缩在床榻最里面,用被子蒙住头,才敢悄悄拆阅……
最后一份,布角带有细小褶皱的布包,要送给住在太学博士精舍附近的黄琬。黄琬乃名臣之后,地位较高,寻常学子难近。借口最为困难——“代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博士,送一份新的‘析疑辩经’纲要”。
青年学子来到精舍附近,只见此处守卫明显森严许多,且有仆役不时巡视。他潜伏在暗处观察了许久,都找不到接近黄琬独立小院的机会。
时间一点点流逝,晚钟时刻即将到来。
青年学子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正当他焦急之际,却见黄琬院门打开,一个仆役提着灯笼出来,似乎是奉命去博士公厨取晚膳。
机会!
青年学子心念电转,迅速从地上抓了一把半融的雪泥,胡乱抹在自己脸上和袍子上,又将头发扯乱了些。然后,他猛地从暗处冲出,装作急匆匆奔跑的样子,与那提灯仆役撞了个满怀!
“哎哟!”
两人同时惊呼倒地,灯笼也摔灭了。
“瞎了你的狗眼!”仆役破口大骂。
“对不住!对不住!学兄恕罪!”青年学子慌忙爬起,声音带着哭腔,手忙脚乱地去搀扶仆役,趁机将那个带有褶皱的布包飞快地塞进了仆役斜挎着的、用来装食盒的空布囊里,口中连连道歉,“小弟赶着去送文稿,误了时辰要受责罚,冲撞了学兄,万望海涵!”
那仆役骂骂咧咧地站起,拍了拍身上的雪泥,见对方只是个狼狈不堪的穷学生,也懒得再多纠缠,悻悻道:“滚吧!下次长点眼睛!”
青年学子千恩万谢,低着头一溜烟跑了。
仆役嘟囔着重新点燃灯笼,摸了摸布囊,似乎感觉到多了点什么,但以为是自家郎君要用的杂物或书信,也未多想,提着灯笼继续往公厨走去…
青年学子跑出很远,才敢停下喘息,回头望向精舍方向,心脏仍在狂跳。这一步,赌的成分极大,但已是当时情形下唯一的选择。
他不敢久留,立刻朝着与太学相反的方向离去,准备绕一个大圈再悄悄返回自己的住所。
然而,就在他穿过一条漆黑小巷时,前方巷口,突然出现了两个身影,挡住了去路。身后,也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
青年学子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手悄悄摸向了袖中暗藏的短刃。
“这位同窗,”前方一人开口,声音阴冷,“如此夜深,行色匆匆,是要往何处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