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胜的死,如同一声闷雷,在洛阳皇城的上空滚过,留下的是死一般的寂静和更深的恐惧。昔日令人闻风丧胆的“鬼见愁”,竟以“疏忽职守”这等近乎羞辱的罪名被赐死狱中,这给所有依附曹节之人带来的震撼是无以复加的。
兔死狐悲的寒意,不仅笼罩着那些中下层的宦官、狱吏,更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紧紧缠绕在北宫深处那位真正主宰者的心头。
曹节独自坐在昏暗的殿堂内,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木的案几,发出单调而令人心烦意乱的哒哒声。空气中昂贵的龙涎香似乎也失去了往日的宁神功效,只剩下一种沉闷的、令人窒息的甜腻。
郭胜死了。是他亲自下的令。
这条用了多年、既顺手又咬人狠辣的恶犬,最终被他自己亲手勒断了脖子。
心痛吗?或许有一点。但更多的是烦躁和一种越来越强烈的、如芒在背的危机感。
郭胜知道的太多了。北寺狱里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那些屈打成招的供状,那些被他用各种手段折磨至死或彻底驯服的“人证”…太多太多的秘密,随着郭胜的死,本应被彻底埋葬。
然而,曹节却丝毫感觉不到轻松。他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暗处冷冷地注视着他,一步步地逼他走入死角。从武库劣刀,到郭胜的谣言和墙诗,再到陛下那份恰到好处、几乎让他无法反驳的诏书…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吗?
不!绝不可能!
这背后一定有一只手在推动!是那些阴魂不散的党人余孽?是朝中某些一直对他阳奉阴违的大臣?还是…还是那个越来越让人看不透的小皇帝?
无论背后是谁,其目的都显而易见——要将他曹节连同他的势力连根拔起!
郭胜的死,或许能暂时堵住一些悠悠之口,但绝不足以让那幕后黑手满意。对方一定会继续攻击,寻找下一个突破口。
而下一个突破口在哪里?
曹节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开,射出两道锐利而凶戾的光芒。
北寺狱!
那些被关押着的、半死不活的党人及其亲眷!他们是活生生的罪证,也是最大的隐患!郭胜虽然死了,但谁能保证,狱中不会有人被撬开嘴巴?谁能保证,那些被他压下去的冤屈不会重新被翻出来?
尤其是现在,郭胜刚死,北寺狱权力交接,人心惶惶,正是最混乱、最容易出纰漏的时候!
绝不能留任何把柄给对手!
一个冷酷而狠毒的计划,瞬间在曹节脑海中成形。
他必须抢在所有人前面,将那些最关键、最有可能坏事的“人证”,彻底抹去!
“来人!”曹节的声音沙哑而急促,在空荡的殿内显得格外刺耳。
一名心腹老宦官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躬身待命。
曹节没有看他,目光阴冷地盯着虚空,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下达不容置疑的命令:“北寺狱里…有些废料,留着也是占地方,发臭生蛆,还惹人烦心…该清理清理了。”
老宦官身体微微一颤,头垂得更低:“奴婢…愚钝,请曹公明示。”他当然听懂了,这是要灭口,但他需要更明确的指示。
曹节眼中闪过一丝不耐烦,压低了声音,语速极快:“就是那些李膺、杜密的门生故吏!还有那几个知道‘嘉禾’、‘铜雀’底细的!让他们…‘病逝’。做得干净点,就像以前那样,瘐死狱中,再正常不过。”
“病逝”二字,他说得轻描淡写,却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是…奴婢明白。”老宦官的声音有些发干,“只是…如今郭胜刚死,北军那边刚来拿过人,狱中看守也换了不少生面孔,此时动手,是否…”
“正是要趁现在!”曹节猛地打断他,眼中凶光毕露,“现在所有人都在关注郭胜的案子,谁会注意几个本就半死不活的囚犯是今天死还是明天死?越是这个时候动手,才越不会引人怀疑!等风头过了,别人想查,死无对证,也只能认作是旧伤复发或者时疫所致!”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阴森:“方法…还用咱家教吗?饭食、汤药里,加点‘料’,让他们安安稳稳地‘睡’过去,别再醒过来,也就是了。找个可靠的狱吏去办,许他后半辈子富贵,若是嘴不严…”曹节没有说下去,只是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奴婢…遵命!”老宦官不敢再多言,深深一揖,脚步匆匆地退了出去,仿佛身后有厉鬼追赶。
曹节看着他消失的背影,胸口剧烈地起伏了几下,随即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重新捻动念珠,闭上眼睛,试图平复内心的杀机和那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慌乱。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无毒不丈夫。这些他用来安慰自己的话语,此刻却显得有些苍白无力。
他知道,自己这一步,是在走钢丝。一旦败露,那就是惊天大案!但他别无选择。他感觉自己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一步步走向更深的深渊。
……
然而,曹节绝对想不到,他这自认为隐秘而果断的“清理”计划,几乎在他下达命令的同时,就已经通过一条绝密的渠道,化作几行潦草急促的字迹,落在了一张小小的绢帛上,被塞进了一个不起眼的食盒夹层。
片刻之后,这个食盒便出现在羽林卫尉李信的手中。
南宫,清凉殿。
李信甚至来不及让手下查验食盒,便亲自捧着,疾步送入殿内,脸色凝重无比。
“陛下!张让急报!”
刘宏正在批阅奏疏,闻声抬起头,看到李信手中的食盒和其脸色,立刻屏退了左右。
李信迅速打开食盒夹层,取出那卷小小的绢帛,双手呈上。
刘宏展开一看,上面只有寥寥数字,字迹略显潦草,显然是在极度紧张和匆忙下书写:
“曹欲清理北寺狱,目标李杜余党,手段恐为毒杀,就在近日。”
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刘宏的目光死死盯着那几行字,脸上的平静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几乎凝为实质的怒意!
“好一个曹节!好一个杀人灭口!斩了郭胜还不够,竟还想将那些活生生的罪证也一并抹去!当真是无法无天,视国法如无物!”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仿佛冰层下的暗流。
李信也是心头巨震,急忙道:“陛下,北寺狱中关押者虽多是党人及其亲眷,但其中亦有被冤枉者,更有许多重要人证!若让曹节得逞,不仅无数性命枉死,许多冤案恐将永无昭雪之日!且其狠毒若此,绝不能让其得逞!”
“他当然不能得逞!”刘宏猛地站起身,眼中厉芒闪烁,“朕等的就是他狗急跳墙!本以为他会消停几日,没想到竟如此迫不及待,自寻死路!”
他快速踱步,大脑飞速运转。
“曹节选择此时动手,一是趁乱,二是心虚。他定然是怕郭胜之死引发后续调查,牵连出更多旧案。下毒…制造瘐死假象…这倒是他们惯用的伎俩,隐蔽,且难以查证。”
刘宏停下脚步,看向李信,语气斩钉截铁:“李信!”
“末将在!”
“你立刻亲自去办几件事!”刘宏语速极快,条理清晰,“第一,持朕手谕,密调太医令桓典,令他即刻准备最好的解毒药材和银针验毒之物,随时待命!并挑选两名绝对可靠、精通毒理的医官候命!”
“第二,让你手下最机敏可靠的人,立刻设法潜入北寺狱厨房或负责送饭的狱吏之中,密切监视一切饮食制作和传递过程!重点盯防曹节可能收买的那几个目标人物!但绝不可打草惊蛇!”
“第三,”刘宏目光幽深,“通知卢植,让他准备好…‘收网’的人手和理由。曹节既然把刀递到了朕手里,朕岂有不用的道理?”
“诺!”李信领命,转身欲走。
“等等!”刘宏又叫住他,补充道,“告诉张让,让他继续留意曹节那边动静,若有任何新的指示或变化,立刻来报!此次,务必要人赃并获!”
“末将明白!”
李信匆匆离去,脚步带着千钧重担。
刘宏独自站在殿中,缓缓坐回案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那份来自张让的密报。
“下毒…瘐死…”他喃喃自语,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曹节啊曹节,你可知,这世间最可怕的毒,往往来自于最信任的人之手。你以为你的命令能通天?却不知这深宫之内,早已布满了朕的眼睛。”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这一次,他不仅要阻止这场屠杀,更要借此机会,将曹节这把试图灭口的“毒刀”,狠狠地反刺回去!他要让所有人都看清楚,这位权倾朝野的中常侍,为了掩盖罪行,是何等的丧心病狂!
北寺狱的黑暗,是时候透进一丝天光了。
一场关于毒药与解药、阴谋与反制的无声较量,在这座帝国都城的阴影深处,骤然拉开了序幕。而这一次,猎人与猎物的角色,或许即将互换。
夜色,再次变得深沉而危机四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