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信呈上的密报,如同一点星火,坠入了刘宏眼中早已蓄势待发的干柴堆。御案之后,少年天子的脸色平静无波,但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已是寒芒骤聚,仿佛酝酿着一场席卷朝堂的风暴。
“武库...环首刀...三千柄...冀州豪强...”刘宏指尖轻轻点着那份素帛,每一个词都念得极轻,却带着千钧重量,“好一个赵忠,好大的胆子,好毒的算计!”
他猛地抬眼,看向侍立一旁的卢植和皇甫嵩:“卢卿,皇甫卿,都看看吧。朕的这位‘忠仆’,是要掘我大汉根基啊!”
卢植接过帛书,只看一眼,便气得浑身发抖,花白的胡须不住颤动:“陛下!此獠罪该万死!军国利器,竟敢私相授受,与资敌何异!若边军手持此等劣刃,何以御敌?若京师武备如此空虚无备,陛下安危何系?社稷何存?”老臣痛心疾首,几乎要跪地泣血。
皇甫嵩更是双目喷火,他是军人,深知兵器乃士卒第二性命。他一把抓过帛书,拳头攥得咯咯作响,额角青筋暴起:“陛下!请即刻下旨,末将这就带兵去抄了那赵忠的私库,将他捉来碎尸万段!”
殿内气氛瞬间肃杀,仿佛下一刻就要血溅五步。
然而,刘宏却缓缓摇了摇头。他站起身,走到殿窗边,望着窗外依旧平静的宫苑,声音冷澈如冰:“直接抓人?然后呢?赵忠大可狡辩,说那些劣刀与他无关,甚至反咬一口,说是有人栽赃陷害。曹节一党盘根错节,必会全力回护。到时打草惊蛇,反而让他们有了防备,将首尾清理干净。”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如刀,扫过两位重臣:“朕要的不是赵忠一条贱命,朕要的是铁证如山!要的是借此机会,将这条线上的蛀虫,一网打尽!要的是让天下人都看清楚,这些蠹虫是如何祸国殃民的!”
卢植和皇甫嵩闻言,神色一凛,迅速冷静下来。陛下所思,远比他们更深更远。
“那陛下的意思是?”卢植躬身问道。
刘宏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毫无温度,只有算计与杀机:“他不是要偷梁换柱吗?朕就帮他一把,送他一批‘更好’的货色。”
他的目光转向一直静立角落、仿佛与周遭紧张气氛格格不入的陈墨:“陈墨。”
“臣在。”陈墨立刻上前一步,依旧是那副木讷专注的神情,仿佛刚才那些惊心动魄的阴谋与国事,都远不如他手中一个精巧的构件来得重要。
“朕要你以最快速度,秘密打造一批环首刀。”刘宏的声音不容置疑,“样式、规格,必须与北军武库此番新到的制式环首刀一模一样,毫厘不差。”
陈墨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并未多问,只是点头:“臣遵旨。库中有武库环首刀样制图,臣三日内可完成。”
“不。”刘宏打断他,目光幽深,“朕不要你打造精品。朕要你打造的,是一批‘败絮其中’的劣刀。朕要你——在淬火工序上做手脚,让刀身硬而脆,金相结构存疑;在锻打时留下不易察觉的暗裂;要让它们看起来寒光闪闪,实则不堪一击,用力劈砍甚至格挡,便会应声而断!”
此言一出,不仅陈墨愣住,连卢植和皇甫嵩都吃了一惊。
“陛下,这是为何?”陈墨忍不住问道。让他一个匠作高手故意制作残次品,这比让他打造一件传世珍品更让他感到难受和困惑。
刘宏走到他面前,压低声音,将计划与其中关窍细细道来:“...那赵忠欲以劣刀换走武库良刀。朕要你打造的这批刀,要比他准备的劣刀,‘劣’得更隐蔽,更致命!然后,朕会设法,将你这批刀,替换掉赵忠私库中原本准备用于充数的那些劣刀。”
陈墨恍然大悟,木讷的脸上罕见地浮现出震惊之色。他瞬间明白了皇帝的意图——这是要坐实赵忠的罪证,而且要让他百口莫辩!一旦陛下派人“偶然”发现武库中的刀是这等一碰就碎的废物,再顺藤摸瓜查到赵忠的私库...那库中存放的,将是同样不堪一击的“罪证”!人赃并获,铁案如山!
好...好狠辣的计策!好精妙的算计!
陈墨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但与此同时,一种参与惊天谋划的激动,以及能为皇帝效力的使命感,又让他血液微微发热。他不再犹豫,深深一揖:“臣,明白了!臣定不负陛下所托!必使此刀外表光鲜,内里败絮,一试便知!”
“很好。”刘宏点头,“需要什么材料、人手,尽管开口,朕让李信全力配合你。记住,此事绝密,除在场之人,不得再让第六人知晓!所有工序,你必须亲自完成最关键部分!”
“臣遵旨!”
计划已定,众人立刻分头行动。
卢植负责暗中调阅武库环首刀的准确制式图纸,并利用职权,为陈墨的秘密工坊提供便利。
皇甫嵩则负责外围警戒,确保陈墨工坊所在区域绝对安全,任何可疑人员靠近,都将被无声无息地控制起来。
李信成为了联络枢纽,负责传递信息、物资,并随时听候调遣。
而陈墨,则带着两名绝对可靠、同样醉心技术、口风极紧的老工匠,一头扎进了位于南宫深处一处偏僻废弃殿宇改造的秘密工坊内。
工坊内,炉火很快熊熊燃起,映照着陈墨专注而严肃的脸庞。
“师傅,这...这淬火的水温,是否太低了些?”一名老工匠看着陈墨的操作,忍不住疑惑道。按照正常流程,淬火水温、时机都有严格讲究,才能得到刚柔并济的好刀。可陈墨此刻的操作,却像是在...刻意破坏。
陈墨头也不抬,目光紧紧盯着炉中烧得通红的刀条:“陛下自有深意。照做便是。”他无法解释太多,只能以命令的口吻说道。
另一名老工匠拿起一把刚刚初步锻打成型、尚未开刃的环首刀胚,用手指弹了弹,侧耳倾听回响,眉头紧锁:“这声...发闷,内部必有瑕疵裂隙。师傅,这刀若如此打造,怕是...”
“要的便是瑕疵裂隙!”陈墨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他夹起烧红的刀条,迅速浸入旁边一个水温控制得极低的油槽中。
“嗤——” 一股浓重的白汽冒起,伴随着不同于正常淬火的、略显尖锐的声响。
这是极速冷却,追求极致的硬度,却完全牺牲了韧性。这样淬火出来的刀,硬度极高,但也脆得像块玻璃,受到稍大些的冲击或弯曲,极易崩口甚至断裂。
陈墨的动作快而稳,每一次淬火,都精准地控制着那“错误”的温度和时间。他一生追求技艺极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将自己毕生所学,用在故意制造失败品上。这种感觉十分怪异,甚至有些痛苦,但想到这是陛下的计划,是为了铲除奸佞,他又强迫自己集中精神。
淬火完成后,便是精细的打磨开刃。陈墨亲自操刀,用砂石细细打磨刀锋。寒光在刀身上流转,看起来锋利无比,甚至比普通的制式环首刀更显唬人。
“陛下要的是‘败絮其中’,这‘金玉其外’的功夫,也得做足。”陈墨低声自语,手下不停。他甚至在打磨时,刻意在某些受力关键部位,留下极其细微、肉眼难辨的磨痕,这些都将成为未来断裂的隐患。
一名老工匠拿起一把打磨好的环首刀,对着火光仔细观看刀身的纹路(即金相结构的表现),摇头叹息:“花纹散乱不均,隐隐有叠层之嫌...此刀华而不实,确是杀人的‘好’东西...”他话中有话,已然猜到这些刀的用途绝非正道。
三天时间,在紧张的忙碌中飞速流逝。
工坊内,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和砂轮摩擦声几乎未曾停歇。陈墨和两名老工匠轮番上阵,日夜赶工,终于按时完成了三十把特制的“问题”环首刀。
这个数量不多,但足以混入赵忠那批数量更大的劣刀中,成为最致命的“证据”。
最后一把刀打磨完毕,陈墨将其与其他刀堆放在一起。三十把环首刀寒光闪闪,排列整齐,看上去威势十足,与武库正品几乎别无二致。
陈墨随手拿起其中一把,走到工坊角落一根用来测试刀剑的木桩前。他并未用力,只是握住刀柄,手腕微微一抖,用了一个巧劲向木桩侧面一磕——
“铛!”
一声清脆却并不响亮的金属断裂声响起!
那看似锋利的刀身,竟应声而断!前半截刀身“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断口处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略带晶亮的脆性断裂痕迹。
工坊内瞬间一片死寂。两名老工匠目瞪口呆地看着地上的断刀,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仍被这“效果”惊得说不出话。
陈墨面无表情地看着手中的断刀柄,又看了看地上的半截刀身,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但很快便被坚定所取代。
他弯腰捡起断刃,将它们与其他刀放在一起。
“装箱吧。”陈墨的声音有些沙哑,“李卫尉很快便会来取。”
接下来,就是如何将这些“精心”打造的劣刀,神不知鬼不觉地替换掉赵忠私库里的那些了。这将是另一个极其危险和考验技巧的任务。
炉火渐渐熄灭,工坊内弥漫着金属和油脂的气味。陈墨望着那箱即将引发一场朝堂地震的“罪证”,心中默默计算着。
陛下会派谁去执行这偷梁换柱的任务?李信?还是皇甫嵩将军麾下的精锐?
无论谁去,都必将如履薄冰,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而他自己,这位亲手铸造了这些“破绽”的工匠,此刻也只能在这深宫一隅,等待着最终的结果。
宫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