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尉诏狱的阴森走廊里,卢植快步前行,官袍下摆拂过潮湿的石板,发出窸窣声响。他手中紧握着一卷刚刚拟好的奏疏,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律法条款和案例引用。
“卢议郎请留步。”
一个阴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卢植脚步一顿,不必回头也知道来者是谁——廷尉监王吉,王甫的远房表亲,曹节安插在廷尉府的重要棋子。
“王监有何指教?”卢植转身,面色平静。
王吉皮笑肉不笑地说:“听说卢议郎又来找郑泰?不是已经‘驰刑’了吗?还有什么可问的?”
卢植微微颔首:“正是因已‘驰刑’,才更需要详细审问。陛下有旨,此案须得谨慎,不可草率。”
王吉眯起眼睛:“卢议郎,你我明人不说暗话。郑泰的案子,曹常侍那边催得紧,你这一趟趟地来,是不是太不把曹常侍放在眼里了?”
卢植不卑不亢地回答:“王监言重了。卢某依法办事,按律审案,何来不敬之说?倒是王监若阻挠审案,怕是有违《囚律》之规。”
王吉脸色一沉,正要发作,忽见远处走来几人,只得强压怒火,冷哼一声:“好个伶牙俐齿的卢议郎!请便吧!不过我可提醒你,郑泰能不能撑到你审完,可就难说了。”
卢植心中一震,面上却不露声色:“有劳王监挂心。”
转身走向牢房的瞬间,卢植的脸色凝重起来。王吉的威胁绝非空言,必须加快行动了。
郑泰的牢房比之前宽敞了些,也有了简陋的床榻。太医正在为他换药,伤口虽然仍在渗血,但总算不再恶化。
“卢...卢兄...”郑泰虚弱地开口,声音嘶哑。
卢植快步上前,低声道:“郑兄少说话,保存体力。我今日来,是要与你核对案卷细节。”
他故意提高声音,让门外的狱卒能听见:“郑泰,本官奉旨复审你的案子。你要如实回答,不得有误。”
郑泰会意地点头。
卢植取出案卷,开始详细询问:“你说与李膺的书信往来,都是讨论经义,可有证据?”
郑泰艰难地回答:“有...书信原件...在我书房...紫檀木匣中...”
“具体日期可还记得?”
“大概...是去年...三月至六月间...”
卢植仔细记录,问题一个接一个,极其详细,甚至到了繁琐的程度。门外的狱卒起初还认真监听,后来渐渐不耐烦起来。
就这样过了整整两个时辰,卢植才收起案卷:“今日先到这里。明日我再来看你,继续核对。”
狱卒如释重负,连忙打开牢门。
卢植走出廷尉诏狱,立即赶往皇宫。
温室殿内,刘宏正在批阅奏疏。见卢植来了,他屏退左右,急切问道:“情况如何?”
卢植禀报:“陛下,郑泰伤势稍稳,但王吉已经起疑。臣以详细审问为名,暂时拖住了他们。但这不是长久之计。”
刘宏沉吟道:“朕明白。你找到拖延的合法依据了吗?”
“正是为此而来。”卢植取出一卷帛书,“臣查《囚律》与《厩律》,发现多条可以援引的条款。”
他展开帛书,指给刘宏看:“这里,《囚律》规定:'重案需三讯三报,方可定谳'。郑泰一案,目前只进行了一讯,按律至少还需要两次审讯。”
刘宏眼睛一亮:“好!还有吗?”
“还有这里,”卢植指向另一条,“'证不悉具,需反复核验'。臣可以主张郑泰案中许多证据需要进一步核实,比如他与李膺往来的书信原件尚未找到,相关证人也需要重新询问。”
刘宏连连点头:“有理有据,曹节他们难以反驳。”
卢植继续道:“此外,《厩律》中还有关于'案卷记录必须详实'的规定。臣可以要求将每次审讯都详细记录在案,这个过程本身就能拖延时间。”
刘宏赞许地看着卢植:“卢卿果然精通律法。就按你说的办。明日早朝,朕会正式下旨,要求廷尉府按律程序办理此案。”
“陛下圣明。”卢植躬身道,“不过臣担心曹节等人会狗急跳墙...”
刘宏冷笑:“朕自有安排。你只管依法办事,其他的,朕来处理。”
次日早朝,果然再起波澜。
曹节率先发难:“陛下,郑泰一案拖延日久,朝野议论纷纷。臣请陛下下旨,尽快结案,以安人心。”
刘宏不慌不忙:“曹常侍所言极是。然朕近日研习律法,发现办案须依法度,不可草率。卢议郎,你将律法相关规定奏来。”
卢植出列,朗声道:“臣查《囚律》之规:'重案需三讯三报,方可定谳'。今郑泰一案,仅进行一讯,按律至少还需两讯;又'证不悉具,需反复核验',本案中关键证据如书信原件尚未找到,相关证人亦需重新询问;再者...”
他滔滔不绝,引经据典,将律法条款一一列出。
曹节等人脸色越来越难看。他们万万没想到,卢植竟然能在律法中找到这么多拖延的借口。
王甫忍不住打断:“卢议郎这是故意拖延!按你这么说,一个案子审上三年五载也不为过了!”
卢植正色道:“王常侍此言差矣。依法办案,何来拖延之说?若是草率定案,冤枉好人,那才是朝廷之失,陛下之忧啊!”
刘宏适时开口:“卢议郎所言有理。治国之道,在于明法度、正纲纪。朕决定:郑泰一案,严格按律程序办理,该几讯就几讯,该核验就核验,不可草率。”
他看向廷尉周景:“周廷尉,朕命你主管此案,务必依法办事,不得有误。”
周景是相对正直的官员,当即躬身领命:“臣遵旨。”
曹节等人虽心有不甘,但天子以律法为据,他们一时也难以反驳。
退朝后,曹节府中再开密会。
“好个卢植!居然跟我们玩起法律程序来了!”王甫气得摔碎了手中的玉杯。
曹节面色阴沉:“小皇帝这是铁了心要保郑泰。我们必须想别的办法。”
张让阴恻恻地说:“律法程序再繁琐,也有走完的时候。我们可以在这期间...让郑泰自然死亡。”
侯览担心道:“可是太医现在看得紧,不好下手啊。”
“明的不行,就来暗的。”张让冷笑,“有一种慢毒,服用后三五日才会发作,症状如同急病。就算是太医也查不出来。”
曹节眼中闪过狠厉之色:“好!此事就交给你去办。务必做得干净利落。”
“放心吧。”张让阴险一笑,“廷尉狱的饭食供应,正好有我的人。”
与此同时,卢植再次来到廷尉诏狱。这一次,他带来了两名书记官,准备进行第二次审讯。
王吉冷着脸接待:“卢议郎还真是勤快啊。”
卢植淡然道:“奉旨办案,不敢怠慢。请王监安排审讯室,我要对郑泰进行二讯。”
王吉冷哼一声:“随我来吧。”
审讯室内,郑泰被搀扶进来,脸色依然苍白,但精神稍好了一些。
卢植正式开始审讯,问题依旧极其详细繁琐。两名书记官奋笔疾书,记录每一个问答。
“郑泰,你说去年三月与李膺通信讨论《春秋》经义,具体是哪一天?”
“大概...是三月中旬...”
“中旬哪一日?可还记得信使姓名?”
“这...记不清了...”
“再好好想想。信使是官驿还是私雇?走的是驿道还是水路?”
问题一个比一个细致,记录得无比详尽。王吉在门外听得不耐烦,却又无法阻止。
就这样又过了两个时辰,第二次审讯才告一段落。
卢植整理好记录,对王吉说:“有劳王监将这些记录归档。明日我再来进行第三次审讯。”
王吉强忍怒火:“卢议郎,你这速度,怕是要审到明年去了!”
卢植正色道:“依法办案,岂能求快?若是漏掉关键细节,你我都担待不起。”
说罢,拂袖而去。
回到府中,卢植立即用密写方式给刘宏写信,汇报进展,并提醒要防范曹节等人狗急跳墙。
刘宏收到密信后,沉思良久,唤来心腹小黄门:“传朕旨意,加强廷尉诏狱的守卫,特别是郑泰的牢房,没有朕的手谕,任何人不得接近。”
“诺。”
小黄门正要退下,刘宏又叫住他:“等等。让太医每日三次为郑泰诊脉,所有汤药都必须经过太医查验。”
“遵旨。”
安排妥当后,刘宏仍觉不放心。曹节等人阴险狡诈,明的不行,必定会来暗的。
他想起现代看过的侦探小说,各种下毒手法防不胜防。必须想个万全之策。
忽然,他灵机一动,唤来另一个小黄门:“去将陈墨传来。”
片刻后,陈墨匆匆赶到。
“陈卿,”刘宏低声道,“朕需要一种能检测常见毒物的器具,你可能制作?”
陈墨沉吟道:“臣曾听说银器遇毒会变黑,但并非所有毒物都能检测。臣可尝试制作一套验毒器具,但需要时间。”
“要多久?”
“至少三日。”
“好!朕给你三日时间。需要什么材料,尽管开口。”
陈墨退下后,刘宏稍感安心。但他知道,这三日内,必须万分警惕。
果然,第二天就出事了。
卢植正在进行第三次审讯时,郑泰突然呕吐不止,面色发青。
“快传太医!”卢植急道。
王吉却阻拦道:“不过是吃坏了肚子,何必大惊小怪?”
卢植厉声道:“郑泰若是出事,你担待得起吗?快传太医!”
太医匆匆赶来,诊脉后面色凝重:“像是中毒之兆,但毒性不烈。”
卢植立即下令:“从现在起,郑泰的所有饮食汤药,都必须经过太医查验!”
王吉脸色难看,却无法反对。
消息传到刘宏耳中,他震怒不已:“果然下手了!好在毒性不烈。传朕旨意:廷尉诏狱的厨房即日起由羽林卫接管,所有食材都必须经过检查!”
这道旨意一下,曹节等人气得跳脚,却无可奈何。
三日后,陈墨果然制作出了一套验毒器具:银针、试毒鸟、还有几种特制的试纸。
“陛下,这些器具可以检测常见毒物。”陈墨演示道,“银针遇砒霜等毒会变黑;试毒鸟吃到有毒食物会死亡;试纸遇毒会变色。”
刘宏大喜:“好!立即将这些器具送到廷尉诏狱,交给太医使用。”
有了这些器具,郑泰的安全总算有了保障。
但卢植的拖延策略也引起了曹节等人的强烈反弹。
这天早朝,曹节联合数十名大臣,集体上奏要求尽快结案。
“陛下,郑泰一案拖延日久,已影响朝廷正常运转。臣等恳请陛下下旨,限期结案!”曹节慷慨陈词。
数十名大臣齐声附和:“臣等附议!”
朝堂上形势一边倒,压力全部指向刘宏。
卢植见状,出列道:“陛下,臣以为...”
“卢议郎不必多说!”王甫打断他,“你就是故意拖延!莫非与郑泰是同党?”
这话极其恶毒,直接将卢植也拖下水。
朝堂上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看着少年天子,看他如何应对。
刘宏沉默片刻,缓缓开口:“众卿所言,不无道理。”
这话一出,卢植脸色顿变,曹节等人则面露得意。
但刘宏话锋一转:“然律法程序,不可废弛。这样吧,朕给廷尉府十日时间,完成所有审讯核验。十日后,无论结果如何,必须结案。众卿以为如何?”
曹节等人交换眼色。十日时间,虽然长了点,但总比无限期拖延好。况且十日内,他们还有机会下手。
“陛下圣明!”曹节率先表态。
其他大臣也纷纷附议。
退朝后,卢植急切求见:“陛下,十日时间,恐怕...”
刘宏抬手制止他:“朕明白。但这十日,足够我们做很多事了。”
他目光深邃:“卢卿,你立即加快调查段颎的事。十日内,务必找到确凿证据。”
“臣遵旨!”卢植恍然大悟。
“还有,”刘宏低声道,“十日后结案时,朕要亲自审理。你要准备好所有律法依据,我们要在公堂上,与曹节他们正面较量!”
卢植眼中闪过兴奋的光芒:“臣明白!臣这就去准备!”
走出温室殿,卢植脚步坚定。他知道,这场拖延战即将迎来最终对决。
而刘宏独自站在殿中,目光投向远方。
十日之约,既是为卢植争取时间,也是逼曹节等人露出破绽。
这是一步险棋,但也是破局的唯一机会。
“曹节,就让朕看看,你们还有什么招数。”他轻声自语,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
夜幕降临,洛阳城中各方势力都在为十日后的对决做准备。
谁也不会想到,这场看似普通的案件审理,将彻底改变东汉王朝的权力格局。
而少年天子刘宏,正在以一种超乎所有人预料的方式,悄然扭转着历史的车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