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像是被天穹捅穿了底,没完没了地浇在北军的营盘上。校场早已看不出原本夯土的坚硬模样,变成了一片无边无际、吸饱了水的黄褐色泥沼。浑浊的泥浆没过了脚踝,每一次抬脚都带起沉重的“噗嗤”声,粘稠得如同沼泽,死死拖拽着步履。营帐被雨水浸透,沉甸甸地耷拉着,不时有不堪重负的毡布角落,“哗啦”一声倾泻下一小股浑浊的水流,砸进地面的泥坑里,溅起一片污点。
中军将台,算是整个营盘里地势稍高、铺了层碎石的地方,此刻也汪着一层浅浅的积水。皇甫嵩按剑而立,如同一尊沉默的铁像。雨水顺着他粗硬的短发、棱角分明的脸颊不断流淌,浸透了身上那件半旧的玄色鱼鳞甲,冰冷的铁片紧贴着内衬的麻衣,寒意刺骨。他本就魁梧的身躯裹在湿透的甲胄里,更显沉凝如山,只是那山,此刻却笼罩在一片压抑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之中。
他死死盯着辕门外那条通往洛阳城方向、如今已彻底变成一条翻滚着黄汤的“路”。几辆运粮的大车,如同垂死的巨兽,深深陷在泥泞里,轮毂被烂泥吞没大半。拉车的驽马徒劳地喷着响鼻,奋力挣扎,粗大的缰绳绷得笔直,却只是让车轮在泥浆里刨出更深的坑洞,越陷越深。几十个只穿着单薄号衣、浑身泥浆的北军士兵,喊着号子,用肩膀死死顶着车辕,用撬棍拼命撬着车轮,每一次发力,泥浆都飞溅出老远,糊得人满头满脸。粗重的喘息、嘶哑的号子、驽马的悲鸣,混杂在震耳欲聋的雨声中,交织成一曲绝望的挣扎。
“将军!”一个浑身湿透、脸上糊满泥浆看不清面目的军侯踉跄着爬上将台,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实在…实在推不动了!泥太深了!弟兄们…弟兄们从卯时推到现在,连口水都没喝上…”他喘着粗气,雨水和汗水混在一起从下巴滴落。
“粮呢?!”皇甫嵩的声音低沉,像闷雷滚过喉咙,每一个字都带着火星子,“昨天就该到的粟米呢?!大司农曹嵩那老匹夫,是打算让老子这几千号兄弟喝西北风,还是啃他娘的泥巴?!”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烙铁,狠狠烫在军侯脸上。
军侯被那目光刺得一哆嗦,声音带了哭腔:“将军!粮仓那边…那边说库里也进水了!道路不通!还说…还说陛下新颁了《盐铁令》,各处都忙得脚不沾地,调拨…调拨需得按新章程…要等尚书台批文…”他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几乎被雨声吞没。
“放他娘的狗臭屁!”皇甫嵩猛地一拳砸在将台边缘湿漉漉的木栏杆上!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碗口粗的硬木栏杆竟被他含怒一拳,硬生生砸断了一截!断裂的木茬刺破了他的拳峰皮肤,鲜血混着雨水,顺着断口滴滴答答往下淌。他却浑然不觉,胸膛剧烈起伏,额角青筋暴跳,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那怒火几乎要将这漫天雨幕都蒸干!
“章程?!批文?!老子在前线砍羌人脑袋的时候,他们怎么不讲章程?!”他猛地转身,面向台下那些在泥泞中挣扎、眼巴巴望过来的士兵,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受伤猛虎的咆哮,炸响在每一个绝望的北军士卒耳边:
“都他娘的给老子听好了!今日酉时之前,要是还见不到一粒粟米进营门!”他染血的拳头指向洛阳城的方向,吼声压过了漫天风雨:
“老子就亲自带着你们——去砸开太仓的大门!抢他娘的!”
“抢他娘的!”
“跟着将军!”
“饿死也是死!拼了!”
短暂的死寂后,是山呼海啸般的怒吼!积压已久的怨气、饥饿带来的绝望,被皇甫嵩这如同火星溅入油锅般的怒吼彻底点燃!无数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在泥浆中亮起,如同饿狼!撬棍、木杠被士兵们死死攥在手里,粗重的喘息汇成一股令人心悸的洪流!辕门外那几辆深陷的粮车,仿佛成了最后的导火索!
将台上的亲兵脸色煞白,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紧张地看着皇甫嵩,又看看台下群情汹涌的士兵。皇甫嵩却如同一块矗立在激流中的礁石,任由士兵的怒吼声浪拍打,纹丝不动,只有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与无奈。兵变?抢太仓?那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可他皇甫嵩,还有别的路可走吗?难道眼睁睁看着这几千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兄弟活活饿死在泥浆里?!
就在这怒火与绝望交织、一触即发的临界点——
“啪——!”
一声清脆、嘹亮,如同金铁交击的鞭响,极其突兀地、清晰地刺破了震耳欲聋的雨声和士兵的怒吼,从辕门方向传来!
那鞭响似乎带着某种奇异的穿透力,让喧嚣为之一滞。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皇甫嵩那燃烧着怒火的双眸,都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只见辕门外,那片翻滚的黄汤泥沼尽头,雨幕之中,出现了一行人影。
没有车驾,没有仪仗。为首一人,身量未足,裹着一件半旧的玄色油布斗篷,兜帽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面容。他脚下蹬着一双沾满泥浆的皮靴,深一脚浅一脚,走得异常艰难,每一步都深深陷入泥泞,拔出时带起大片的泥浆。在他身后,跟着十几名同样穿着油布斗篷、身形精悍的卫士。最引人注目的是,这些卫士肩头,都扛着一个鼓鼓囊囊、沉甸甸的麻袋!麻袋被雨水浸透,颜色深重,勒在卫士肩头的绳索深深陷入皮肉。他们同样在泥泞中跋涉,步履沉重,却异常坚定,紧紧护卫着前方的少年。
少年似乎被泥泞绊了一下,身体一个趔趄。旁边一名卫士立刻伸手去扶,却被他轻轻推开。他稳住身形,抬起头,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也顺势将兜帽向后推了推。
兜帽滑落,露出一张尚显稚嫩、却异常沉静的脸庞。雨水冲刷着他苍白的脸颊,顺着下颌不断滴落。那双眼睛,清澈,却深不见底,如同寒潭,平静地穿过层层雨幕,穿过辕门内泥沼中黑压压、群情汹涌的士兵,最终落在了将台上,那个浑身湿透、拳头染血、如同暴怒雄狮般的将军身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皇甫嵩的瞳孔骤然收缩!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涌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所有的愤怒,所有的咆哮,所有的绝望和孤注一掷,在这双平静目光的注视下,如同烈日下的冰雪,瞬间消融无踪,只剩下一种巨大的、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种被当场撞破心思的狼狈!
“陛…陛下?!”他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两个字,声音干涩嘶哑,如同砂纸摩擦。身体比意识更快一步,猛地单膝跪倒在湿漉漉、满是泥水的将台上!冰冷的泥水瞬间浸透了他的膝甲和裤管!
哗啦啦!
如同被狂风吹倒的麦浪!辕门内外,所有看清来人面容的北军士兵,无论是刚才还在怒吼着要抢太仓的,还是用肩膀顶着粮车的,全都僵住了!紧接着,是兵刃坠地、膝盖砸进泥浆的混乱声响!黑压压的人群,如同退潮般矮了下去,跪伏在冰冷的泥水里!只有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在瓢泼大雨中此起彼伏。
刘宏没有理会跪倒一片的士兵,也没有看皇甫嵩。他深一脚浅一脚,继续在及踝深的泥泞中跋涉,径直走到那几辆深陷泥潭的粮车前。他伸出手,沾满泥浆的手指,轻轻拂过一辆粮车被泥水浸泡得发胀的木质车辕,又捻了捻车轮上沾着的厚厚泥块。
“路,是难走了些。”少年天子的声音透过雨幕传来,清亮,平静,听不出喜怒,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但朕的路,比这更难走。”
他转过身,目光再次投向将台上单膝跪地、头颅深埋的皇甫嵩。雨水顺着他尖削的下颌滴落。
“皇甫将军。”
“臣…罪该万死!”皇甫嵩的头埋得更低,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方才那句“抢太仓”的狂言,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头。他不敢想象后果。
刘宏却似乎没听见他的请罪,只是平静地吩咐:“让你的人,把东西卸下来,分下去。”他指了指那些羽林卫士肩头的麻袋。
十几名羽林卫士立刻上前,将肩头沉重的麻袋卸下,放在稍微干爽些的将台边缘。锋利的匕首划开麻袋口,露出里面黄澄澄、颗粒饱满的粟米!还有几袋,则是切成条块、散发着咸香的肉干!
黄澄澄的粟米!油亮的肉干!
跪在泥水中的北军士兵们,无数双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吞咽口水的声音在雨声中清晰可闻!饥饿如同无数只小虫,疯狂噬咬着他们的肠胃!方才被皇甫嵩点燃的、想要抢掠的疯狂念头,瞬间被眼前实实在在的粮食冲得七零八落!
“这…”皇甫嵩猛地抬起头,看着那几袋粮食,眼中充满了惊疑不定。这些粮食,显然不是从大司农的官仓里调拨出来的!数量虽然不多,但足够解燃眉之急!
刘宏没有解释粮食的来源,他的目光越过粮袋,再次落在皇甫嵩身上,声音依旧平静:“将军方才说,要带兄弟们去抢太仓?”
皇甫嵩浑身一僵,巨大的羞愧和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勇气可嘉。”刘宏的下一句话,却让皇甫嵩和所有听到的士兵都愣住了。“为将者,当知兵卒饥寒,如刀斧加身。将不惜命,兵方效死。将军体恤士卒,朕心甚慰。”
皇甫嵩愕然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雨幕中那张平静的脸。这…这是褒奖?还是…诛心之言?
刘宏却话锋一转,语气陡然转冷:“然,刀锋对内,非丈夫所为!我汉家儿郎的刀,该砍的是羌胡的头颅!是鲜卑的狼旗!是那些侵吞军饷、克扣粮秣的国之蠹虫的头颅!而非指向自家粮仓!”他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带着一种金铁般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敲打在皇甫嵩和所有北军士卒的心头!
皇甫嵩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混杂着羞愧、震撼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他猛地以头触地,重重磕在冰冷的泥水里,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臣…臣糊涂!臣知罪!谢陛下不罪之恩!” 声音哽咽,带着铁汉少有的激动。
刘宏微微颔首,不再看他,目光扫过台下泥水中跪伏的士兵,声音放缓:“都起来吧。领粮,生火,吃饱肚子。你们是大汉的北军,是拱卫京师的利剑!利剑蒙尘,是朕之过。从今往后,朕的将士,不会再饿着肚子操练!”
“陛下万岁!”
“谢陛下!”
短暂的沉寂后,是震耳欲聋、发自肺腑的欢呼!士兵们挣扎着从泥水中爬起,脸上混杂着泥水和泪水,看着那些黄澄澄的粮食,眼中充满了劫后余生般的庆幸和对御座之上那个小小身影的由衷感激!
刘宏不再停留,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来路,向辕门外走去。玄色的斗篷在风雨中飘摇。羽林卫士紧随其后。
“陛下!”皇甫嵩猛地起身,追下将台,在泥泞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追了几步,声音急切,“臣…臣护送陛下回宫!”
刘宏脚步未停,只是微微侧首。一直沉默跟随在他身侧、如同影子般的史阿,却悄无声息地落后半步,挡在了皇甫嵩身前。
史阿没有看皇甫嵩,目光低垂,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却清晰地穿透雨幕,送入皇甫嵩耳中:
“将军留步。陛下还有一事。”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用多层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方体物件,双手捧给皇甫嵩。那物件不大,入手却颇有分量。
皇甫嵩下意识地接过,入手一片冰凉坚硬。他疑惑地看向史阿。
“陛下说,”史阿的声音更低,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每个字都像冰冷的雨点砸在皇甫嵩心上,“皇甫氏累世将门,忠勇传家。将军熟读兵书,韬略过人,困于校尉之职,实乃明珠蒙尘。此乃陛下闲暇时偶得之古卷,或于将军有所裨益。望将军闲暇时,往羽林新军营地一行,指点一二。”
史阿说完,微微躬身,不再多言,转身快步追上前方那个在泥泞中跋涉的玄色身影。
皇甫嵩站在原地,捧着那冰冷的油布包裹,任由雨水冲刷。他看着那一行人艰难地消失在辕门外的茫茫雨幕中,心头如同翻江倒海。明珠蒙尘?指点羽林新军?陛下…这是何意?
他低头,急切地撕开层层油布。里面露出的,是一卷保存完好、散发着淡淡墨香和樟脑气息的竹简。竹简边缘用丝线系着,简首处,几个古朴的篆字映入眼帘——《六韬注疏》。
《六韬》?兵家圣典!皇甫嵩心头剧震!他迫不及待地解开丝线,展开竹简。熟悉的兵家之言跃然简上,然而在字里行间,却密密麻麻布满了另一种字迹的注释!那字迹清峻峭拔,笔锋如刀,见解之精辟,角度之刁钻,推演之深远,许多地方竟让他这个自诩熟读兵书的将门之后都豁然开朗,拍案叫绝!有些观点,甚至颠覆了他固有的认知!这绝非泛泛之辈的注解!
他看得如痴如醉,浑然忘了身处风雨泥泞。手指划过冰凉的竹片,划过那些力透简背的朱砂批注。当翻到其中一简,讨论“选锋死士”与“步弩协同”时,夹在竹片缝隙间的一个小小的、冰冷的硬物,硌了他的手指一下。
皇甫嵩疑惑地拨开竹简。一枚只有小指指甲盖大小、通体乌黑、闪烁着金属幽冷光泽、带着三根尖锐倒刺的——铁蒺藜,正静静地躺在那里!
冰冷的杀机,瞬间顺着指尖蔓延全身!
就在皇甫嵩被这突如其来的凶器惊得心神一凛的瞬间!
一个低沉得如同鬼魅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他身后极近处响起,冰冷的气息几乎喷在他的耳廓上,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针:
“将军。”
“杨司徒府上…”
“昨夜三更…”
“王甫府邸那个瘸腿的老门客…悄悄从后角门进去了。”
“一个时辰…才出来。”
声音戛然而止。
皇甫嵩如同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全身的血液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他猛地回头!
身后,只有瓢泼的大雨,空无一人!史阿早已不见踪影!仿佛刚才那近在咫尺的低语,只是他心神激荡下的幻觉!
只有手中那卷冰冷的《六韬注疏》,和竹简缝隙里那枚闪烁着不祥幽光的铁蒺藜,以及那句如同毒蛇般钻进他脑海的低语,在无声地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杨赐?王甫的门客?!
皇甫嵩僵硬地站在原地,雨水顺着他刚毅的脸颊疯狂流淌。他低头,看着竹简上那些精妙绝伦、如同为他量身定做的兵家批注,又看看那枚冰冷的铁蒺藜。一股寒意,比这冰冷的雨水更刺骨百倍,从脚底板瞬间窜遍四肢百骸,直冲天灵!
陛下…不是路过。
这粮…
这书…
这铁蒺藜…
还有这句话…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洛阳城方向,那重重雨幕之后,巍峨宫阙的阴影深处。那双刚刚还因为得到知遇之恩而充满激动和士为知己者死热血的虎目,此刻只剩下无边的冰冷和一种被卷入滔天巨浪的窒息感。握着竹简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青筋毕露。
雨,更急了。砸在冰冷的甲胄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如同战鼓的余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