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宁五年的春雨,下得邪性。
不是贵如油的绵绵细雨,而是天河倒泻般的滂沱。冰冷的雨线抽打着洛阳城尚未愈合的伤口,将地震留下的残垣断壁浸泡成一片泥泞的沼泽,也将太庙前那场惊天动地的罪己诏带来的短暂激荡,冲刷得只剩下冰冷的现实与紧迫的焦灼。
“开仓!赈灾!”
皇帝的金口玉言犹在耳畔,诏书上的墨迹甚至还未干透。太仓、敖仓、甘泉仓那沉重的仓门确实被一道道打开,堆积如山的粟米、黍稷在昏暗的仓廪中显露出来。希望的火种似乎已经点燃。然而,如何将这救命的粮食,穿过泥泞千里,越过破碎的官道,及时送到嗷嗷待哺的灾民口中?
难题,如同这漫天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地浇了下来。
洛阳南郊,靠近洛水的一处临时征用的巨大空地上,此刻成了漩涡的中心。这里本是一处废弃的校场,如今被改造成了临时的赈粮转运中枢。景象堪称混乱而绝望。
雨水在低洼处汇聚成浑浊的水潭,泥浆深可没踝。数百辆征调来的老旧运粮车如同搁浅的伤兽,深陷在泥泞之中。这些车大多是两轮,结构简单粗笨,车辕老旧,轮子甚至只是简陋的厚木片拼成,外面箍一圈磨损的铁皮。沉重的粮袋压在薄薄的、被雨水浸透的木板车板上,压得车轴吱呀作响,不堪重负。
“一二!嘿哟!加把劲啊!”
“轮子!轮子陷死了!推不动!”
“他娘的这鬼天气!这烂路!”
粗粝的号子声、车轴的呻吟声、车轮徒劳空转溅起的泥浆声、还有押粮民夫和兵卒们绝望的咒骂声,在瓢泼大雨中混成一片嘈杂的悲鸣。几十个赤膊的汉子,身上糊满了泥浆,青筋暴起,喊着号子,死命推搡着一辆陷在深坑里的两轮粮车。车轮在泥坑里疯狂打滑,甩出大片的泥浆,却纹丝不动。车上盖着的草席早已被雨水泡烂、掀开,浑浊的雨水肆无忌惮地灌进麻袋的缝隙,黄澄澄的粟米被泡得发胀,混着泥水从袋口和车板的缝隙里不断渗出,滴落在泥地里,触目惊心。
一个穿着低级胥吏袍服、浑身湿透的仓曹(管仓库的小官),看着那不断渗漏的粮食,心疼得脸都扭曲了,捶胸顿足:“漏了!又漏了!这都是救命的粮啊!天杀的!天杀的烂路!天杀的破车!” 他绝望地看着眼前这如同泥潭地狱般的景象,再看看远处堆积如山、却无法运走的粮垛,一股寒意比雨水更冷地钻进骨头缝里。皇帝的诏书是颁了,粮也开了,可照这个速度,等粮送到南阳、颍川那些重灾区,怕是只能给灾民收尸了!
就在这片混乱和绝望的中心,靠近几座临时搭建、勉强遮雨的草棚边缘,却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紧绷的寂静。
这里的地面相对干燥些,十几辆模样古怪的“车”静静地停放着。它们明显比那些老旧的两轮车庞大得多,也坚固得多。最显眼的是,它们有四个巨大的木轮!轮子并非简单的厚木片,而是由坚韧的硬木辐条支撑着宽厚的轮圈,轮圈外缘还钉着一圈厚厚的、耐磨的生牛皮。轮轴粗壮,闪烁着桐油浸润过的深色光泽。
车身更是不同。不再是单薄的平板,而是用厚实的木板拼接成深斗状,像一个巨大的木箱,边缘还加装了防止粮食散落的围板。车斗底部并非直接压在车轴上,而是通过几组弯曲的、富有弹性的厚实木弓(简易的板簧雏形)与车架相连。最引人注目的是车辕前方,并非单一的长辕,而是多了一套复杂的、带有曲柄和锁销的转向机构。
这便是陈墨的心血——四轮辎重车!
陈墨此刻就蹲在其中一辆车的后轮旁。他身上的粗布短褐同样被雨水打湿,紧贴在瘦削的身板上,沾满了泥点。脸上没有表情,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专注。雨水顺着他凌乱的发梢滴落,他也浑然不觉。他手中拿着一块边缘被打磨得极其光滑、带着特定弧度和凹槽的硬木构件,正小心翼翼地将它嵌入车轴末端一个预留的榫槽里。他的动作沉稳而精准,每一次敲击手中的小木槌,力道都控制得恰到好处,发出“笃、笃”的轻响,在这片嘈杂的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
卢植就站在他身旁,没有打伞。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不断滴落,浸透了他身上那件半旧的青色官袍。他没有催促,只是沉默地看着陈墨的动作,看着那些结构复杂、前所未见的四轮巨兽。他的眼神锐利如鹰,扫过每一处细节:那宽厚防滑的车轮,那深斗防漏的车身,那连接车斗与车架、显然是为了减震的弹性木弓,还有那精巧的转向机构。他的眉头紧锁着,不是因为怀疑,而是因为一种沉重的压力。皇帝将打通洛阳至南阳粮道的重任交给了他,更将第一批运用这新式车辆的押运任务,交给了由皇甫嵩秘密整训、尚未公开亮相的羽林新军一部。时间,只有三日!这是赌上了新皇威信、关乎无数灾民生死的豪赌!这些从未经过长途检验的“奇技淫巧”之车,真的能担此重任吗?
“成了。”陈墨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放下木槌,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长长吁出一口气。那块关键的木楔终于严丝合缝地嵌入,完成了最后一道加固。
他站起身,走到车辕旁,抓住一根连接着前方转向机构的曲柄,用力一扳,又推回原位。只听一阵机括咬合的轻响,前方两个负责导向的车轮随之微微偏转了一个角度,灵活异常。他又用力按了按车斗边缘,感受着下方木弓传来的韧性十足的反馈。
“卢大人,”陈墨转向卢植,他的眼睛在雨水中显得格外明亮,带着一种技术匠人特有的自信,“‘墨车’二十辆,机括已验,整备完毕。请大人示下!”
卢植的目光从陈墨脸上,移向他身后那二十辆沉默的四轮巨兽。雨水冲刷着它们坚固的车身和宽大的车轮,非但没有显得狼狈,反而透出一种沉甸甸的力量感。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泥土腥味和水汽的空气,胸膛起伏了一下。开弓没有回头箭!
“传令!”卢植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剑,瞬间盖过了周围的嘈杂风雨,“羽林新军,甲字都队!着甲!备弩!登车!”
“粮秣官!按册装车!一车五十石(约3000斤),不得有误!防雨油布,覆盖捆扎,严实!”
“陈墨!你领匠作营五人,随队前行,专司车辆维护!车在人在!”
“一炷香后——发车!”
命令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引爆了这片区域!
“诺!”整齐划一、如同金铁交鸣的应诺声轰然响起!
早已在草棚下待命、同样淋着雨的羽林新军甲字都队一百名士卒,闻令而动!他们动作迅捷如豹,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沉重的皮甲(关键部位镶有铁片)迅速套上湿透的军服,强弩上弦,箭壶挂腰。没有喧哗,只有甲片碰撞的铿锵和靴子踏过泥水的噗嗤声。他们分成二十组,两人一组,利落地攀上那高大的四轮辎车,各自占据车首车尾的警戒位置,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四周。那份沉默的彪悍和令行禁止的纪律,与周围那些推车推得面红耳赤、骂骂咧咧的民夫兵卒形成了鲜明对比。
粮秣官带着手下,如同蚂蚁搬家,将一袋袋沉重的粟米扛起,小心翼翼地码放进深斗状的车厢里。防水的厚油布迅速覆盖,用麻绳在车斗边缘预留的铜环上紧紧捆扎固定。陈墨带着几个同样精干的年轻工匠,背着装满工具和备用零件的藤箱,迅速登上最后几辆粮车。
“时辰到!”卢植身边一名亲兵点燃了一支线香,香头在风雨中明灭不定。
香灰坠落的那一刻,卢植翻身上了一匹同样精悍的黑色战马,拔剑出鞘,剑锋斜指南方——南阳方向!
“起行——!”
呜——!
一声低沉的牛角号撕裂雨幕!
“驾!”驾驭头车的羽林军士猛地一抖缰绳!
二十辆庞大的四轮辎车,车轮同时转动!宽厚的、钉着生牛皮的巨大木轮,带着碾碎一切障碍的气势,轰然压入了校场边缘那深陷的泥泞之中!
奇迹发生了!
预想中轮子深陷、车身倾斜、需要无数人推搡的场景并未出现!那宽大的车轮提供了惊人的接地面积,巨大的木辐分担了压力,生牛皮增加了抓地力。车体虽然沉重,但轮子只是微微一沉,便稳稳地“浮”在了泥浆之上!车轮碾过,只在泥泞中留下两道深深的、清晰的辙印,而车身却异常平稳!车斗里高高堆叠的粮袋,纹丝不动!
与旁边那辆依旧在深坑里徒劳打滑、米袋不断渗漏的两轮破车,形成了天堂地狱般的对比!
“神…神了!”那个刚才还在捶胸顿足的老仓曹,此刻张大了嘴巴,眼珠子几乎要瞪出来,看着那如同巨兽般沉稳碾过泥泞的四轮车队,膝盖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泥水里,溅起一片泥浆,浑然不觉。他身边的民夫、兵卒,也全都看傻了眼,忘记了推车,忘记了咒骂,呆呆地看着这支沉默而强悍的车队,如同一条钢铁巨龙,缓缓驶出校场,驶入外面更加泥泞、更加危险的官道。
卢植端坐马上,看着车队平稳驶出,紧锁的眉头并未完全舒展。他猛地一夹马腹,黑马长嘶一声,溅起泥水,冲到了车队最前方。他的声音在风雨中如同定海神针:“传令全军!保持队形!前后车距二十步!强弩上弦,斥候前出五里!遇阻——破之!遇险——抢之!目标南阳!三日!迟一刻,军法从事!”
“诺!”身后车上的羽林新军齐声应喝,声震雨幕。弩机上弦的“咔嗒”声连成一片,冰冷的杀气瞬间弥漫开来。
车轮滚滚,碾碎泥泞,驶向未知的征途。
……
通往南阳的官道,早已在地震和连日暴雨的蹂躏下,面目全非。许多路段被塌方的山石掩埋,更多的则变成了深浅不一的烂泥塘。桥梁垮塌,溪流暴涨成湍急的浑河。
卢植率领的车队,如同一柄沉默而坚韧的凿子,在这片泥泞的绝境中,顽强地向前推进。四轮辎车展现出了惊人的优越性。宽大的车轮和良好的重量分配,让它们能轻松碾过那些让两轮车绝望的泥坑水洼。深斗车身和严密的油布覆盖,确保了粮食滴水不漏。而那简易的板簧结构,则大大减轻了颠簸,即使在崎岖不平的路段,粮袋也基本保持稳定,极大地节省了人力和时间。
然而,考验远不止于天灾。
第二天傍晚,车队艰难地绕过一处因山体滑坡而堵塞的山道,进入一片相对平缓的谷地。雨势稍歇,但天色阴沉得如同锅底。前方是一片被洪水冲毁后又重新淤积出来的宽阔泥沼,官道的痕迹早已消失。斥候回报,只有一条被当地樵夫踩出来的、狭窄而湿滑的小径可以勉强通行,但宽度仅容一辆车小心通过。泥沼深处,暗藏杀机。
卢植勒住马头,望着眼前这片泽国,脸色凝重。绕路?时间耽误不起!强行通过?风险太大!
“大人,让墨车先过!”陈墨从一辆车上跳下,跑到卢植马前,脸上溅满了泥点,眼神却异常坚定,“轮宽可压实地基,车重能趟出路来!”
卢植盯着陈墨的眼睛,又看看那沉默的四轮巨兽,只犹豫了一瞬,便猛地一挥手:“头车!探路!慢行!其余车辆,原地警戒!强弩预备!”
驾驭头车的羽林军士得令,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驱车驶上了那条狭窄的泥泞小径。沉重的车轮压上去,松软的淤泥立刻向两边翻涌,车身微微下沉,但凭借宽大的轮面和稳定的结构,竟真的稳稳地“浮”住了!车轮如同巨大的压路机,在泥沼中硬生生碾出两道不断延伸的、相对坚实的车辙!
“成了!跟上!保持距离!”卢植眼中闪过一丝振奋。
车队依次跟进,沿着头车开辟的“车辙路”,如同一条钢铁巨蟒,缓慢而坚定地穿越着死亡的泥沼。羽林军士们神经紧绷,弩箭始终指向泥沼深处可疑的阴影。
就在车队行进到一半,天色几乎完全黑透之时!
“咻——!”
一声尖锐的哨箭破空声,骤然从泥沼右侧一片黑黢黢的芦苇荡中响起!
紧接着,数十支裹着油布、燃烧着的火箭,如同毒蛇吐信,带着凄厉的呼啸,从芦苇深处攒射而出!目标直指车队中段的粮车!
“敌袭——!右翼!火箭!”警戒的军士厉声高喝!
“举盾!护粮!”卢植的怒吼如同炸雷!他瞬间拔剑!
训练有素的羽林新军反应快如闪电!车上的军士立刻抄起放置在车斗旁、蒙着湿泥的厚重木盾(陈墨设计,专防火箭),迅速架设在粮车油布上方!同时,强弩瞬间抬起,弩机冰冷的机括声连成一片,箭簇直指火箭射来的方向!
咄咄咄!
大部分火箭被湿泥木盾挡住,火星四溅,未能引燃油布。少数几支射中车身木板的,也被早有准备的军士用浸水的麻布迅速扑灭。
“放!”卢植剑锋所指!
嗡——!
一片密集得令人头皮发麻的弩弦震响!数十支冰冷的弩箭,带着羽林新军压抑的怒火和精准的训练,如同死神的镰刀,瞬间覆盖了那片射出火箭的芦苇荡!
“啊!”
“呃啊!”
芦苇深处顿时响起几声短促而凄厉的惨叫!
“冲过去!不要停!后队变前队,强弩断后!”卢植根本不给敌人第二次机会,果断下令。他深知,在这泥沼中缠斗,只会被拖入更危险的境地。
车队骤然加速!四轮辎车在泥泞中爆发出强大的推力,碾压着芦苇和淤泥,拼命向前冲去!
芦苇荡中,人影晃动,咒骂声传来,显然贼人不止一波,且准备充分。眼看火箭偷袭不成,十几条黑影手持短刀、长矛,嚎叫着从芦苇中冲出,试图直接扑向车队,攀爬车辆!
“找死!”负责断后的羽林军士眼中寒光一闪。他们并未下车,就在颠簸的车斗上,强弩再次上弦!如此近的距离,弩箭的威力被发挥到极致!
噗!噗!噗!
冲在最前面的几个黑影如同被重锤击中,惨叫着倒飞出去,栽进泥沼,溅起大片浑浊的水花。后面的贼人显然被这精准而冷酷的远程打击震慑住了,脚步一滞。
“滚开!”一名试图攀爬粮车的悍匪,被车上军士用长戟狠狠捅了下去,惨叫着落入泥潭。
混乱中,一个头目模样的疤脸汉子,躲在芦苇深处,看着那钢铁洪流般碾过泥沼、弩箭如雨的四轮车队,眼中充满了怨毒和不甘。他猛地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竟不是冲向车队,而是狠狠扎向旁边一辆粮车刚刚碾过、还十分松软的泥泞车辙!他显然是想破坏车辙,让后面的车陷住!
就在他匕首即将刺入泥地的刹那!
一道人影如同鬼魅般从旁边一辆疾驰的粮车上一跃而下!落地无声,溅起的泥点还未落下,手中的环首刀已带着一道凄冷的弧光,精准无比地斩向那疤脸汉子握着匕首的手腕!
是卢植!他竟亲自冲杀了过来!
刀光一闪!
“啊——!” 疤脸汉子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嚎,握着匕首的右手齐腕而断!血箭狂喷!
卢植看也不看在地上翻滚惨叫的匪首,反手一刀,刀柄狠狠砸在另一个扑上来的匪徒面门,将其砸得倒飞出去。他身形如电,几个起落便回到了自己的战马旁,翻身上马,动作一气呵成,仿佛刚才那雷霆般的斩杀从未发生。
“加速!冲出去!”卢植的声音依旧冰冷,只有溅在他脸上、尚未被雨水冲刷干净的几点殷红血珠,昭示着方才的凶险。
车队终于冲出了那片死亡泥沼!将芦苇荡中的惨叫和混乱远远甩在身后。夜色完全笼罩下来,雨丝再次变得细密。
卢植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血污,看了一眼手中染血的环首刀,又看了看前方依旧望不到头的黑暗路途。伏击者是谁?是真正的山匪?还是某些不甘心王甫倒台、试图阻挠赈灾的魑魅魍魉?他心中警兆更甚。
“清点损失!车辆状况!”卢植沉声下令。
“报大人!粮车无损!墨车…墨车无恙!”负责统计的军吏声音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激动和难以置信。
“报!弩箭消耗三成!轻伤三人,无阵亡!”
陈墨也匆匆检查了几辆车的轮轴和转向机构,抹了把汗:“大人,机括运转正常!只是…车辙印很深,泥地太软,长时间重载,怕是对轮轴压力极大。”
卢植点点头,目光投向南方沉沉的夜色。三日之期已过去两日,路程却还未及半。更大的挑战,恐怕还在后面。
“传令!”卢植的声音在夜雨中显得异常清晰,“人歇车不歇!轮班驾驭!夜行!明晨之前,务必穿越伏牛山口!”
车轮再次碾碎黑暗,带着粮秣,带着希望,也带着更深的杀机,隆隆驶向未知的前方。泥泞的车辙在身后不断延伸,如同一条倔强的生命线,在风雨飘摇的大地上,艰难而顽强地画下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