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宁五年的秋雨,下得人心头发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洛阳宫阙的飞檐斗拱之上,仿佛永远也不会散去。雨水不再是夏日的瓢泼,而是连绵不绝、冰冷刺骨的牛毛细雨,无声无息地浸润着一切。宫墙的朱漆在湿气中剥落得更加厉害,露出底下青灰色的、如同骸骨般的底色。德阳殿前巨大的蟠龙金柱上凝结的水珠,沿着龙鳞的纹路缓缓滑落,滴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上,发出单调而令人心烦意乱的“滴答”声。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潮气、泥土的腥味,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铁锈般的阴郁,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今日的大朝会,气氛比殿外的天气更加凝重压抑。三公九卿、朱紫公卿肃立殿内,却无人敢高声言语。压抑的咳嗽声、不安的挪动脚步的轻微摩擦声,在空旷巨大的殿宇中显得格外清晰。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在御阶之下,那个跪得笔直、如同青松般的身影上——议郎、侍御史卢植。
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肘部打着同色补丁的青色官袍,头发一丝不苟地用木簪束起,露出清癯而平静的面容。即使跪在冰冷的金砖上,他的背脊也挺得笔直,目光沉静如水,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与恶意都与他无关。
御座之上,十二岁的天子刘宏,裹在一件厚重的玄色貂裘里,小小的身体几乎陷在宽大的龙椅中。冕旒垂下的白玉珠帘微微晃动,遮挡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紧抿的、透着与年龄不符的冷硬弧度的下巴。他放在龙椅扶手上的小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整个大殿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死寂。
打破这死寂的,是王甫那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毫不掩饰得意与恶毒的声音:
“陛下!老奴有本启奏!弹劾侍御史卢植——里通外国,收受鲜卑重贿,暗藏甲胄,图谋不轨!”
轰!
如同在滚油中泼入冷水!殿内瞬间一片哗然!虽然早已风闻王甫要对卢植下手,但当这“里通外国”、“图谋不轨”的滔天罪名被如此赤裸裸地当殿抛出时,依旧如同惊雷炸响!
“王公!此等泼天大罪,岂可妄言!”太傅陈蕃须发皆张,第一个站出来,声音因愤怒而颤抖,“卢子干清名素着,忠直敢谏,岂是通敌卖国之人?证据!若无铁证,便是构陷忠良!”
“铁证?”王甫那张保养得宜的胖脸上挤出一个极其夸张的、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细长的眼睛里闪烁着毒蛇般的光芒,“陈太傅莫急,铁证——自然有!”他猛地一拍手,尖声道:“带上来!让陛下和诸位大臣都瞧瞧,咱们这位‘清名素着’的卢御史,背地里都干了些什么好事!”
殿门外,应声闯入两名王甫的心腹宦官,押着一个被五花大绑、浑身血迹斑斑、穿着低级驿卒服饰的汉子。那汉子显然受过酷刑,一条腿不自然地扭曲着,脸上满是淤青血污,眼神涣散,如同惊弓之鸟。他被粗暴地推搡到殿中央,扑倒在冰冷的金砖上,瑟瑟发抖。
紧接着,另一个宦官捧着一个蒙着黑布的托盘,疾步走到王甫身边,躬身奉上。
王甫一把扯开黑布!
托盘上,赫然是几件令人触目惊心的“证物”!
最刺眼的,是一件折叠整齐、质料上乘的深紫色四品官袍!官袍前襟上,一片已经变成暗褐色的、巴掌大小的血污,如同一个狞笑的伤疤!官袍的袖口内侧,用金线绣着一个清晰的“卢”字!
旁边,是几锭黄澄澄、在殿内昏暗光线下依旧刺目的马蹄金!金锭底部,清晰地錾刻着扭曲如蛇的鲜卑文字!还有一卷被火燎过边缘的羊皮纸,上面依稀可见一些古怪的符号和地形线条。
“陛下请看!”王甫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刻骨的怨毒和表演式的激愤,他抓起那件带血的紫色官袍,猛地抖开!那刺目的血污和袖口内侧的“卢”字,清晰地暴露在所有人眼前!
“此乃三日前,司隶校尉府在洛阳城外十里铺驿站截获!这个鲜卑奸细!”他指着地上奄奄一息的驿卒,“奉鲜卑大酋檀石槐之命,携重金潜入洛阳,联络内应!被擒获时,他身上搜出的,便是这件卢植的官袍!还有这些鲜卑马蹄金!以及这封用鲜卑密文书写的信函!”他拿起那卷羊皮纸,煞有介事地晃了晃,“信中言明,此千金为酬谢卢植泄露我北疆边防舆图之资!相约在城西乱葬岗交接!”
王甫猛地转向地上那抖如筛糠的驿卒,厉声喝问:“说!当着陛下的面,把你招供的再说一遍!是谁指使你潜入洛阳?这些金子和血袍,是要送给谁?!”
那驿卒被王甫的厉喝吓得魂飞魄散,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地嘶喊道:“是…是檀石槐大王…让…让小的来…找卢…卢大人…送金子…袍子是…是信物…小的冤枉啊…小的什么都不知道…饶命啊陛下!”他一边喊,一边疯狂地磕头,额头撞在金砖上,砰砰作响,鲜血直流,更添几分惨烈和“真实”。
铁证如山?人证物证俱在?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所有的目光都投向跪在地上的卢植!震惊、怀疑、怜悯、幸灾乐祸…种种复杂的情绪交织。
卢植依旧跪得笔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清亮的眸子,平静地扫过那件带血的官袍(那料子、那绣工,绝非他的衣物),扫过那几锭马蹄金(鲜卑文字?真伪难辨),扫过那卷羊皮纸(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最后,目光落在王甫那张因得意而微微扭曲的胖脸上。没有愤怒的驳斥,没有激烈的辩解,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带着淡淡悲悯的平静。那平静,比任何咆哮都更让王甫感到一丝不安。
“卢植!”御座之上,一个冰冷、稚嫩,却蕴含着滔天怒火的声音陡然炸响!如同惊雷劈开了死寂!
是刘宏!
他猛地从宽大的龙椅上站了起来!小小的身躯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地颤抖!冕旒的珠帘疯狂地互相撞击,发出急促的碎响!他抓起御案上那方沉甸甸的、象征天子权威的羊脂白玉圭,看也不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朝着殿下卢植的方向砸去!
“朕待你不薄!委你重任!你就是如此回报朕的?!好一个忠臣!好一个清流砥柱!通敌!卖国!你…你…”刘宏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颤抖、哽咽,甚至带上了一丝孩童般的哭腔,他指着卢植,小小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颤抖,“你太让朕失望了!太让朕寒心了!”
“哐当——咔嚓!”
沉重的玉圭并没有砸中卢植的身体,而是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地砸在卢植身前一步之遥的冰冷金砖地上!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温润无瑕的白玉圭瞬间碎裂!大大小小的碎片如同冰雹般四散飞溅!有几片锋利的碎玉,甚至擦着卢植的膝盖和衣袍飞过,带起几道细微的破风声!
满殿皆惊!所有人都被天子这突如其来的、雷霆震怒般的爆发惊呆了!陈蕃等清流大臣脸色煞白,想要进言,却被刘宏那狂怒的气势所慑,一时竟开不了口!王甫和他身后的党羽,眼中则闪过一丝狂喜和阴谋得逞的得意!
就在玉圭碎裂、碎片飞溅的瞬间!
卢植那始终平静如水的眼眸,瞳孔骤然收缩!
他看到了!
在刘宏因为狂怒而剧烈挥舞的玄色龙纹广袖之下,在他小小的手腕随着砸出玉圭的动作而向上扬起的刹那——一抹冰冷的、暗金色的光泽,从他袖口的深处,极其短暂地滑落出来!
虽然只有惊鸿一瞥,虽然立刻又被宽大的袖袍遮掩,但卢植看得清清楚楚!
那分明是半枚虎符!是调动北军五校中某一营兵马的虎符!是天子掌控兵权最核心的信物!它绝不应该,也不可能在这种时候,以这种方式“意外”地滑落出来!
除非…是故意!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卢植的脑海!陛下…是故意的!这滔天震怒是假!这摔圭之举是假!这袖中滑落的半枚虎符…才是真正的信号!是告诉他:忍!配合!将计就计!
所有的疑云瞬间贯通!陛下为何突然如此暴怒失态?为何不给自己任何申辩的机会?为何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如此激烈的举动?一切都有了答案!陛下是在保护他!用这种看似绝情的方式,将他从这即将爆发的、更加险恶的漩涡中心摘出来!将他送入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
卢植的心头如同被重锤猛击!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瞬间涌上心头——是震惊,是恍然,是沉重的感激,更是一种沉甸甸的、被托付的使命感!他猛地低下头,将眼中翻涌的情绪死死压住!身体却依旧跪得笔直,如同磐石。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啊!”王甫见状,立刻扑倒在地,带着哭腔假惺惺地劝道,“卢植狼子野心,罪该万死!然陛下乃万金之躯,切莫为此等逆贼气伤了龙体!当务之急,是将此獠速速下狱,严加审讯,揪出同党,以正国法啊!”他身后的党羽也纷纷跪倒,齐声附和。
刘宏胸膛剧烈起伏,小脸涨得通红(一半是“气”的,一半是刚才用力过猛),他喘着粗气,指着卢植,声音带着颤抖的余怒和一种被深深“背叛”后的“疲惫”与“痛心”:“好…好…好个卢子干!朕…朕真是瞎了眼!来人!”
殿外值守的羽林卫应声而入。
“将…将此逆贼卢植…剥去官袍…打入黄门北寺狱!”刘宏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严加看管!没有朕的手谕,任何人不得探视!给朕…给朕好好审!审个水落石出!”
“喏!”两名羽林卫面无表情地上前,一左一右架起跪在地上的卢植。动作粗暴,没有丝毫犹豫。
卢植没有挣扎,没有喊冤。在被架起的瞬间,他最后抬起眼,深深地、极其复杂地看了一眼御座上那个小小的、笼罩在冕旒珠帘阴影下的身影。那一眼,包含了千言万语。随即,他顺从地垂下头,任由羽林卫粗暴地剥去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青色官袍,露出里面同样打着补丁的白色中衣。整个过程,他如同一个失去了灵魂的木偶,沉默而顺从。
清癯的身形在冰冷的甲胄挟持下,显得格外单薄。他被押着,一步步走向殿外那铅灰色的雨幕。沉重的脚步声在死寂的大殿里回荡,每一步都敲在陈蕃等清流大臣的心上,敲在每一个良知尚存之人的心上。
王甫看着卢植被押走的背影,嘴角难以抑制地勾起一抹残忍而得意的笑容。成了!这条碍眼又咬人的清流之犬,终于被拔掉了獠牙,扔进了他掌控的诏狱!接下来,就是炮制口供,牵连党羽,彻底肃清这些烦人的苍蝇!
他得意地瞥了一眼御座上似乎“余怒未消”、“心力交瘁”的小皇帝,心中冷笑:毛都没长齐的黄口小儿,被咱家略施小计就气成这样?不堪一击!
然而,王甫没有注意到,在他得意地收回目光的瞬间,刘宏那被珠帘遮挡的眼底深处,翻涌着的并非怒火,而是比殿外秋雨更冰冷的杀意!那紧握在袖中的小手,正死死地攥着那半枚冰冷的虎符。
黄门北寺狱。
这里位于宫城西北角最偏僻阴湿的角落,终年不见阳光。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排泄物的恶臭、伤口腐烂的甜腥以及绝望的气息混合而成的、令人作呕的味道。冰冷的石壁上凝结着厚厚的、滑腻的水珠,顺着墙壁流淌下来,在地面积成一个个浑浊的小水洼。火把的光线在浓重的湿气和烟雾中摇曳不定,将狭窄甬道两侧一排排低矮、厚重的铁栅牢门映照得如同通往地狱的入口。
最深处的“水”字七号牢房,是北寺狱最令人闻风丧胆的地方。与其说是牢房,不如说是一个半埋在地下的石穴。牢房只有一半高出地面,另一半则浸泡在浑浊、冰冷、散发着恶臭的污水中。水面漂浮着腐烂的草屑、可疑的絮状物和蠕动的小虫。水面之上,只有一条狭窄、湿滑的石台,勉强够一个人蜷缩着坐下。刺骨的寒意无孔不入,仿佛能冻结人的骨髓。
卢植就被关在这里。
他身上的白色中衣早已被污浊的泥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冰冷刺骨。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冻得发紫,身体因为寒冷而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但他依旧尽力保持着盘膝而坐的姿势,背脊挺直,如同雪压的青松。双手放在膝盖上,指甲缝里塞满了污泥,指关节冻得通红。
牢门外,两个穿着狱卒皮甲、满脸横肉的汉子,正抱着胳膊,靠在冰冷的石壁上,一边啃着油腻的肉骨头,一边用淫邪而恶毒的目光打量着牢房里如同落汤鸡般的卢植。他们是王甫特意安排来“关照”这位清流名臣的。
“啧啧,瞧瞧,这不是咱们那位大名鼎鼎、两袖清风的卢御史吗?”其中一个豁牙狱卒啃完最后一口肉,将光溜溜的骨头随手扔进卢植牢房前的污水中,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有几滴甚至溅到了卢植的脸上。
卢植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没有感觉到。
“嘿,还他娘的装清高?”豁牙狱卒啐了一口浓痰,正好落在卢植身前的石台上,“进了这北寺狱水字号的,管你是什么御史公卿,就是条龙也得给老子盘着!是只虎也得给老子趴着!”
另一个满脸麻子的狱卒嘿嘿淫笑着接话:“就是!卢大人,您这细皮嫩肉的,在这冰水里泡着,滋味如何啊?要不要哥几个发发善心,给您点个火盆暖暖身子?”他故意搓着手,做出取暖的样子,眼神却像毒蛇一样在卢植身上逡巡,“只要您识相点,在王公拟好的那份供状上…签个名,画个押!指认一下是陈蕃、李膺那些老匹夫指使您通敌的…保管您立刻就能搬到上面暖和干净的牢房去!说不定…嘿嘿,还能给您弄个暖床的宫婢来伺候伺候?”
污言秽语如同毒箭,射向卢植。两个狱卒肆无忌惮地大笑着,等着看这位清流领袖崩溃、求饶、或者暴怒失态的丑态。
卢植缓缓地抬起了头。脸上沾着污水的泥点,嘴唇冻得发紫,但那双眼睛,却如同被冰水淬炼过的寒星,清澈、锐利、平静无波,没有丝毫的恐惧、愤怒或乞怜。那目光平静地扫过两个狱卒丑陋而扭曲的脸,如同在看两堆污浊的垃圾。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位卑未敢忘忧国。”卢植的声音因为寒冷而有些沙哑,却字字清晰,如同金玉相击,在这污浊恶臭的牢房里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带着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卢某行事,上对得起煌煌天日,下无愧于黎民苍生。尔等鹰犬,也配与卢某谈‘识相’二字?”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平静和力量。那平静的目光,那平静的话语,像两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抽在两个狱卒的脸上!两人脸上淫邪的笑容瞬间僵住,随即变成了恼羞成怒的狰狞!
“妈的!给脸不要脸!”豁牙狱卒猛地抽出腰间挂着的、带着倒刺的牛皮鞭子,在空中“啪”地甩了个响亮的鞭花,恶狠狠地咆哮道,“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子看你能嘴硬到几时!今晚就让你尝尝这‘寒水透骨鞭’的滋味!保管你哭着喊着求老子给你写供状!”
“扒了他的衣服!先让他清醒清醒!”麻脸狱卒也狞笑着抽出了鞭子,从腰间解下一大串沉重的钥匙,哗啦啦作响,就要去开那锈迹斑斑的铁锁!
沉重的铁锁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卢植看着缓缓打开的牢门,看着两个狱卒手中那闪着油光、带着倒刺的皮鞭,看着他们脸上毫不掩饰的暴虐和杀意。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肉体的折磨,是王甫摧毁他意志的第一步。
他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殉道般的平静。他微微垂下眼睑,目光落在自己那件被污水浸透、沾满泥泞的白色中衣上。这件衣服,是他最后的体面,也是他身为士人最后的象征。
就在牢门被彻底拉开、两个狱卒狞笑着踏入浑浊污水的瞬间!
卢植动了!
他猛地抬起手,不是反抗,而是抓住自己中衣的衣襟,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狠狠向下一撕!
“嗤啦——!”
一声布帛撕裂的脆响,在死寂的水牢中格外刺耳!
一大片沾满污渍、浸透冰水的白色布帛,被他硬生生撕了下来!布帛的边缘参差不齐,还带着他胸前的体温。
两个狱卒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一愣,脚步顿住了。
卢植看也不看他们,将那湿漉漉的布片铺在身下那条狭窄、湿滑的石台上唯一还算干燥的一小块地方。然后,他毫不犹豫地抬起右手,用牙齿狠狠地咬向了自己的食指指尖!
鲜血瞬间涌出,在昏暗的火把光下,红得刺目!
他忍着剧痛,用那根流血的食指,在那片湿冷的白色布片上,一笔一划,极其艰难却又无比坚定地写了起来!鲜血在湿布上迅速晕开,如同盛开的红梅,却又顽强地凝聚成一个个力透布背的、铁画银钩般的血字:
“臣心” ——血珠滴落。
“如秤” ——指力千钧。
“不倾” ——笔锋如刀。
“权奸” ——最后一笔,拖曳出长长的、决绝的血痕!
八个血字,在污浊的牢狱中,在狱卒狰狞的目光下,如同八柄烧红的利剑,刺破了无边的黑暗!这是他无声的控诉,是他不屈的宣言,是他用生命写就的清白书!
“好!好!好一个‘臣心如秤’!”豁牙狱卒气得浑身发抖,脸上的横肉都在跳动,眼中闪烁着暴虐的凶光,“老子今天就砸烂你这杆破秤!让你知道知道,在这北寺狱,谁是定盘的星!”他猛地扬起手中的倒刺皮鞭,就要朝着卢植劈头盖脸地抽下!
麻脸狱卒也狞笑着举起了鞭子!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哗啦啦——!!!”
一阵极其猛烈、震耳欲聋的金属摩擦撞击声,如同铁甲洪流碾过,毫无征兆地在水牢入口处那沉重的铁栅门外猛烈响起!那声音如此巨大,如此狂暴,瞬间盖过了狱卒的咆哮和水牢的滴水声!
仿佛有人正用巨大的铁锤,在疯狂地砸击、摇晃着那扇隔绝内外世界的厚重铁门!铰链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整个水牢似乎都在震动!墙壁上的水珠被震得簌簌落下!
“谁?!谁在外面?!”豁牙狱卒惊得猛地回头,鞭子僵在半空,厉声喝问!这水牢深处,除了他们和王甫的心腹,绝不该有外人能闯进来!
回答他的,是更加狂暴、更加急促的砸门声!还有铁链被剧烈拉扯的“嘎吱”声!仿佛门外是一头发了狂的、急于破门而入的凶兽!
“妈的!反了天了!”麻脸狱卒也顾不上卢植了,抽出腰刀,和豁牙狱卒一起,惊疑不定地冲向水牢入口的方向。
水牢里,暂时只剩下卢植一人。
他依旧保持着那个盘膝而坐、书写血书的姿势。指尖的鲜血还在缓缓渗出,滴落在石台上,与浑浊的污水混合在一起。他缓缓抬起头,望向那扇正在被疯狂撞击、发出震天巨响的铁栅门。
火光摇曳,将他苍白而平静的脸映照得明灭不定。
门外的撞击声…是意外?是援手?还是…王甫派来的另一批人,要用更加酷烈的手段?
血字未干,危机再临。这幽深的水牢,如同惊涛骇浪中的孤舟,随时可能倾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