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宁四年的初春,像个缠绵病榻的老者,迟迟不肯褪去冬日的阴寒。洛阳宫城浸泡在一种湿冷黏腻的潮气里,朱红的宫墙洇出深暗的水痕,金砖地永远蒙着一层擦不净的、令人脚底发滑的薄露。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鸱吻兽脊之上,沉甸甸的,不透一丝天光。风从洛水方向刮来,带着冰凌初融的腥气和一种万物复苏前的、令人心头发紧的死寂。殿角的铜铃冻得发哑,连报晓的鸡人都缩着脖子,声音沉闷得像是从地底传来。
德阳殿深处,一间僻静的暖阁。窗棂紧闭,厚厚的锦帘隔绝了外面阴沉的天色和湿冷的空气。空气里没有惯常的沉水暖香,只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陈旧纸张和墨锭混合的微涩气息。几盏造型古朴的青铜雁鱼灯立在角落,豆大的火焰在雁鱼口中静静燃烧,投下摇曳而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书案前一小片区域。
十二岁的天子刘宏,只穿着一件素色的单薄深衣,赤着脚,蜷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他小小的身体几乎被案上堆积如山的书卷竹简淹没。那些书卷大多陈旧,卷边泛黄,有些竹简的编绳都已朽坏。此刻,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摊开在面前的一卷异常古旧的帛书上。
帛书颜色深褐,边缘磨损得厉害,透着一股岁月沉淀的腐朽气息。上面并非文字,而是用极其古拙的线条和密密麻麻的、或明或暗的星点,勾勒出一幅浩瀚而神秘的星图!星图的核心,是一个由七颗硕大星辰组成的、形似酒斗的图案——北斗七星!围绕着北斗,无数星辰或聚或散,形成各种难以名状的星官、星宿,其间用极其纤细的墨线相连,构成玄奥复杂的轨迹。整幅星图,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直指宇宙核心的苍茫与深邃。
这正是他魂穿之初,在寝殿隐秘处所得的《璇玑遗册》中的核心星图!
刘宏的指尖冰凉,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小心翼翼地抚过星图上那些黯淡的星辰轨迹。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北斗七星中的第五颗星——玉衡,以及其附近一片用朱砂特意圈出的、显得格外刺目的星域。那片星域,几颗原本应该晦暗的辅星,在星图上却被点染得异常明亮,光芒甚至有些刺眼,彼此间的连线也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紧绷的折角。更诡异的是,一条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暗红色虚线,从这片躁动的星域蜿蜒而出,如同一条择人而噬的血线,一路向下,穿过重重星宿的阻隔,最终落在一片象征大地的、用墨线勾勒出的模糊疆域轮廓上——那轮廓,赫然便是司隶校尉部,帝国的腹心,洛阳所在!
“玉衡摇光,辅弼争辉,赤线贯斗,直指中州……” 刘宏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反复咀嚼着遗册附页上那几句晦涩难解的箴言。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刺入脑海。他闭上眼,前世身为秦汉史教授的记忆碎片疯狂翻涌,与眼前这幅诡异的星图激烈碰撞、印证!
《史记·天官书》:“北斗七星,所谓‘璇、玑、玉衡以齐七政’……玉衡主中央,土德,其应地。”
《淮南子·天文训》:“地气上为云,天气下为雨;阴阳相薄,感而为雷,激而为霆,乱而为雾……阳伏而不能出,阴迫而不能蒸,于是有地震!”
《汉书·五行志》所载元帝初元二年(前47年)陇西地震前:“北宫井水溢出,南山大石自立,星孛于河鼓……”
无数的文献记载、灾异案例、天文观测记录在他脑中飞速闪过、排列、组合!玉衡星域异常的躁动和刺目的光芒,那条指向洛阳的血线……这绝非寻常的天象!这是……这是能量在地下深处被强行压抑、积聚到极限,即将以最狂暴的方式释放出来的征兆!是大地深处那头沉睡的“地龙”,在星图上投射出的、即将睁眼的凶光!
“地震……” 这两个冰冷的字眼,终于从刘宏紧咬的牙关中挤出,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不是疑问,是无比沉重的断定。时间……根据星图轨迹的推演,辅以前世对东汉地质活动的模糊记忆……三个月!最多三个月后!一场足以撼动洛阳根基的大地震,必将降临!
一股寒意,比窗外的湿冷更甚百倍,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前世史书上那些关于大地震的惨烈描述——房倒屋塌,地裂泉涌,人畜同埋,瘟疫横行,千里哀鸿……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而此刻,他身处的,正是这即将降临的天灾的核心!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而上。但仅仅一瞬,便被一股更加强烈的、混杂着愤怒与决绝的火焰焚毁!他猛地睁开眼,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再无半分孩童的懵懂,只剩下冰封的寒潭下,汹涌燃烧的岩浆!
天灾!这是毁灭的预兆,却也是……破局的契机!一个被宦官牢牢掌控在掌心的傀儡小皇帝,想要在这铁桶般的宫禁中撬开一道缝隙,需要何等惊天的力量?眼下,这毁天灭地的自然伟力,不正是一柄悬在所有人头顶、足以打破一切平衡的……天赐之锤吗?!
“曹节……王甫……” 刘宏的指尖深深抠进坚硬的紫檀木案几边缘,留下几道清晰的白色划痕,声音低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你们……准备好了吗?”
“轰隆——!”
一声沉闷的巨响,伴随着地面剧烈的、如同筛糠般的抖动,毫无征兆地从暖阁深处传来!震得案上的笔砚跳起,几卷堆叠的竹简哗啦啦倾倒下来!
“啊!” 侍立在角落、正低头整理书卷的小黄门惊得魂飞魄散,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下意识地抱头蹲下,脸色煞白如纸。
刘宏却纹丝未动,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他依旧保持着凝视星图的姿势,只是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震动只持续了短短两三息,便归于平息。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只是幻觉。
“陛……陛下!” 小黄门惊魂未定,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地……地动了!是地动啊陛下!”
“慌什么。” 刘宏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他慢悠悠地抬起眼皮,瞥了一眼角落里吓得瑟瑟发抖的小宦官,脸上甚至露出一丝孩童般的好奇,“不就是打了个大喷嚏吗?地龙爷爷睡醒了,翻个身而已。” 他伸出白嫩嫩的小手指,随意地指了指暖阁深处,“喏,去把陈墨叫来,让他看看他做的那只大蛤蟆,刚才是不是也跳了一下?”
小黄门一愣,顺着刘宏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暖阁最里侧的阴影里,摆放着一个巨大的、用黄泥和木架堆塑成的粗糙模型,依稀能看出是洛阳城及周边山川的轮廓。模型中央,象征着宫城的位置,赫然蹲伏着一只脸盆大小的铜铸蟾蜍!蟾蜍昂首向天,巨口大张,口中衔着一枚打磨得溜圆的铜珠。此刻,那铜珠正安静地躺在蟾蜍口中,纹丝不动。而在蟾蜍下方,一个浅浅的铜盘里,散落着几颗同样的铜珠。
刚才那剧烈的震动,显然触发了某种机括。蟾蜍口中的铜珠不见了,而铜盘里,多了一颗!
“是……是!”小黄门虽不明所以,但见皇帝如此镇定,还以为是某种新奇“玩具”引发的动静,心下稍安,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
不多时,一阵略显急促却依旧沉稳的脚步声响起。穿着粗布匠作服、袖口还沾着些木屑和铜绿的陈墨,快步走了进来。他先是对着刘宏无声地行了个礼,然后目光便立刻被那铜盘里多出的一颗铜珠牢牢吸引!他那张平日里木讷沉静的脸上,瞬间掠过一丝难以抑制的震惊和……亢奋!
“陛下!” 陈墨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他快步走到泥塑模型前,蹲下身,仔细检查着铜蟾蜍的底座和内部的机簧,“‘地动蟾’……它……它真的动了!感应到了!虽然微小,但方向……方向正对西南!震源应在……应在伊阙、大谷关一带!” 他抬起头,看向刘宏,眼中充满了对造物神奇和皇帝“奇思妙想”的震撼。
刘宏心中了然。西南伊阙方向的地动,与星图所示玉衡星域躁动对应的洛阳西南“地气”淤积区域,完全吻合!这简陋的“地动蟾”,验证了他的推演!三个月后的大震,绝非臆测!
他面上却只露出孩童得到新奇玩具般的得意笑容,跳下御座,蹬蹬蹬跑到书案旁,端起一盏温热的蜜水(一种用蜂蜜调制的饮品)。他伸出食指,蘸着黏稠清甜的蜜水,就在紫檀木光滑的案几表面,旁若无人地画了起来。
线条歪歪扭扭,毫无章法。他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代表“天”,在里面点上几个大小不一的墨点算作“星星”,又画了几条蚯蚓般的曲线连接起来。最后,在“天”的下方,画了一个更扭曲的方框,里面胡乱涂鸦着歪斜的宫殿和歪脖子树,代表洛阳城。一条粗壮的、蘸了过多蜜水的“线”,被他用力地从某个星点拉下,直直地戳向那个代表洛阳城的方框!
“看!陈墨!” 刘宏指着自己那副“大作”,声音清脆,带着孩童特有的炫耀和神秘兮兮,“朕昨晚梦见大星星掉下来,砸到这里了!轰隆!好大的坑!地龙爷爷都吓醒了!” 他一边说,一边用沾满蜜水的手指,在代表洛阳城的涂鸦上用力戳了戳,留下一个湿漉漉、黏糊糊的指印。
陈墨看着案几上那副幼稚的涂鸦,又看看皇帝天真烂漫的小脸,一时语塞。这……这难道只是孩童的梦境呓语?可那“地动蟾”的感应又作何解释?巧合?还是……他不敢深想,只觉得小皇帝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深处,似乎藏着比这星图更复杂难测的东西。
刘宏却不管他,自顾自地玩得兴起。他抓起书案上那张绘制着璇玑星图的珍贵古帛,竟毫不在意地揉成一团!然后小手异常灵巧地翻折起来。几下之后,一只歪歪扭扭、勉强能看出鸟形的“纸鸢”,出现在他掌心。那星图上玉衡星域和那条指向洛阳的血线,正好被折叠在纸鸢的头部,像一只不祥的眼睛。
他捏着这只简陋的星图纸鸢,蹬蹬蹬跑到窗边,踮起脚,努力想把它挂在一扇高窗的雕花格子上。嘴里还念念有词:“飞呀!大鸟飞呀!飞到天上去告诉地龙爷爷,别发火啦!”
就在这时——
“吱呀……”
暖阁厚重的锦帘被一只枯瘦而稳定的手轻轻掀开。
中常侍曹节那张白净无须、永远带着三分谦和笑意的脸探了进来。他像是循着孩童的嬉闹声而来,目光如同最柔滑的丝绸,瞬间扫过暖阁内的景象:惊魂未定侍立角落的小黄门,蹲在泥塑模型前、脸上还带着未褪震惊的陈墨,书案上那堆杂乱摊开的古籍和竹简,以及……窗边踮着脚、正努力想把一个皱巴巴纸团挂上窗格的、满脸天真无邪的小皇帝。
曹节的视线,在书案上那副用蜜水涂画的、尚未干透的幼稚星图上停留了一瞬,又在陈墨身前那只古怪的铜蟾蜍和铜盘里散落的铜珠上掠过。最后,定格在刘宏手中那只歪扭的“纸鸢”上。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不动声色地探查着每一处细节,脸上却堆起慈祥温和的笑意,声音如同春风拂柳:
“陛下好兴致,这是在玩什么呢?老奴老远就听见陛下的笑声了。” 他步履轻缓地走进来,目光如同黏腻的蛛丝,缠绕在刘宏身上。
刘宏似乎被突然出现的曹节吓了一跳,小手一抖,那只刚刚挂上一半的星图纸鸢便飘飘悠悠地掉了下来,正好落在曹节脚边不远处。
曹节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那只纸鸢上。那皱巴巴的帛布材质,他一眼就认出绝非普通纸张,上面隐约可见墨线的痕迹和星点的残留……他心中微微一凛,脸上笑意却更深,弯腰作势要去捡。
“看!曹常侍!” 刘宏却像是完全没在意掉落的纸鸢,他猛地转过身,小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兴奋和发现新大陆般的惊奇,伸出沾着蜜水、亮晶晶的小手指,指向暖阁高高的穹顶!
曹节的动作一顿,下意识地顺着刘宏所指的方向抬头望去。
只见穹顶之上,一盏青铜雁鱼灯投下的昏黄光晕中,那只刚刚被刘宏“失手”掉落的星图纸鸢,其扭曲的影子,被拉长、变形,投射在绘有祥云仙鹤的藻井彩画之上!那影子,哪里还像什么鸟?分明像一只巨大而狰狞的、正欲振翅扑击的——蝙蝠!那蝙蝠扭曲的头颅部位,恰好对应着藻井彩画中一颗象征灾异的暗红色彗星(扫把星)图案!
“看呀!” 刘宏的声音清脆响亮,充满了孩童不谙世事的惊叹,他跳着脚,指着那狰狞的蝠影,兴奋地嚷道,“大鸟!它变成大蝙蝠啦!它要飞起来啦!它要……啄破天啦!”
“啄破天”三个字,如同三颗冰冷的石子,骤然投入曹节看似平静的心湖!
暖阁内,昏黄的灯火不安地摇曳着。角落里,陈墨盯着铜蟾蜍盘中的珠子,眉头紧锁。小黄门依旧脸色惨白,惊魂未定。书案上,蜜水绘制的“星陨洛阳”图正在缓慢地干涸、凝固,留下甜腻而诡异的痕迹。地上,那只揉皱的璇玑星图纸鸢静静地躺着,其投射在藻井上的蝠影,如同一个无声的、狰狞的预言,笼罩在所有人头顶。
曹节脸上那万年不变的谦和笑容,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他缓缓低下头,目光再次落回刘宏那张写满天真兴奋的小脸上,试图从那清澈见底的眼底,寻找到一丝一毫伪装的痕迹。
刘宏也正仰着小脸看他,黑曜石般的眼睛里,清晰地倒映着曹节此刻微微变形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探究的面孔。那眼底深处,澄澈得如同山涧清泉,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啄破天”,真的只是一个孩童对着影子产生的、无心的、充满想象力的呓语。
然而,在那最深的、最澄澈的眼底,曹节恍惚间似乎看到了一点微光。那光,极冷,极锐利,如同深渊寒潭中蛰伏的龙瞳,穿透了孩童天真的伪装,冰冷地映照着这暖阁,映照着这宫阙,映照着这即将被地龙翻身搅动的……腐烂苍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