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库劣刀风波,如同投入深潭的一块巨石,在看似平静的洛阳朝堂之下,激起了汹涌的暗流。消息虽然被羽林卫和李信极力控制,但那种山雨欲来的紧张感,依旧不可避免地弥漫开来,尤其是对于心中有鬼之人而言。
北宫,曹节居所。
相较于外界的暗流涌动,此地气氛更是压抑得令人窒息。香炉里昂贵的龙涎香仿佛也失去了宁神的作用,只剩下沉闷的甜腻。
曹节半倚在软榻上,眼皮微耷,手中缓缓捻动着一串光滑的紫檀木念珠,看似平静,但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和时不时骤然收缩的瞳孔,却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赵忠跪在下方,肥胖的身体几乎缩成一团,汗出如浆,昂贵的丝绸袍服紧紧贴在背上,额头顶着冰冷的地板,连大气都不敢喘。
“…所以,武库那边,只是羽林卫例行核查,偶然发现了几把有问题的刀?”曹节的声音慢悠悠的,听不出喜怒,却像冰冷的毒蛇滑过赵忠的脊背。
“是…是…千真万确!”赵忠的声音带着哭腔和剧烈的颤抖,“奴婢打听过了,就…就几把!绝对是锻造时的疏漏!那武库令也是个没用的废物,查验不力,才惹出这般麻烦…奴婢…奴婢已经派人去警告他了,让他管好自己的嘴…”
“几把?”曹节猛地睁开眼,眼中寒光乍现,如同淬毒的匕首,“羽林卫为何偏偏在那个节骨眼上去‘例行核查’?还偏偏就查到了那批新刀?皇甫嵩的人,什么时候对武库的差事这么上心了?!”
他越说声音越冷,最后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那批‘货’,现在还在库里安稳躺着吗?”
赵忠浑身一哆嗦,头磕得更响了:“在…在!绝对在!奴婢派人去看过,库房被封着,但东西没动!陛下…陛下似乎也没深究的意思,只是下令严查锻造环节…曹公,或许…或许真是巧合…”
“巧合?”曹节嗤笑一声,声音尖利刺耳,“在这皇宫里,哪来的那么多巧合!刘宏那个小崽子…”他顿住了话头,眼中闪过极深的忌惮,没有再说下去。
近来小皇帝的变化,他隐隐有所察觉,那份超出年龄的沉稳和偶尔流露出的、洞悉一切的眼神,让他感到莫名的不安。他原本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如今却觉得仿佛有一张无形的网,正在悄悄收紧。
“不管是不是巧合,赵忠,你惹出的麻烦,你自己摆平!”曹节语气森然,“那批东西,立刻给咱家处理干净!一把火烧了,沉到洛水里,怎么都行!绝不能留任何把柄!若是牵连出来…”他没有说下去,但其中的威胁意味让赵忠如坠冰窟。
“是!是!奴婢这就去办!这就去办!”赵忠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只想赶紧去消灭罪证。
曹节看着他那狼狈的背影,眼中满是阴鸷和疑虑。他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他沉吟片刻,尖声唤道:“来人!”
一名心腹小宦官立刻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
“去,给咱家把郭胜叫来。”
“诺。”
不多时,一个身材高瘦、面色阴鸷、眼神如同鹰鹫的中年宦官快步走了进来。他步履沉稳,气息阴冷,与赵忠的惶恐慌乱形成鲜明对比。此人正是曹节麾下最得力的打手之一,北寺狱的实际掌控者——郭胜。因其手段酷烈,人送外号“鬼见愁”。
“曹公。”郭胜躬身行礼,声音沙哑低沉。
“郭胜,最近宫里不太平。”曹节示意他走近,压低声音,“赵忠那个蠢货,在武库的事上可能出了纰漏。咱家总觉得,背后有人在搞鬼。”
郭胜眼中闪过一丝厉色:“曹公怀疑是谁?要不要奴婢…”他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暂时不必。”曹节摆了摆手,目光闪烁,“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眼下风声紧,不宜妄动。倒是你那边…‘货’都还安稳吗?”他意指被关押在北寺狱中的那些党人及其亲眷,这些都是他们用来牵制、威胁朝臣的重要筹码。
郭胜脸上露出一丝残忍的笑意:“曹公放心,北寺狱固若金汤。那些穷酸硬骨头,如今也没几个还能硬气得起来了。有几个不听话的,奴婢略施手段,如今也都服服帖帖,指东不敢往西。”语气中带着炫耀和一种病态的满足感。
“嗯。”曹节满意地点点头,“看紧了,非常时期,绝不能出任何岔子。尤其是那几个领头的,李膺、杜密的门生故吏,都是要紧人证。”
“奴婢明白。”郭胜躬身,“绝误不了曹公的大事。”
“去吧。多长几只眼睛,看看宫里宫外,都有哪些不安分的。”曹节挥了挥手。
郭胜会意,再次行礼,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然而,无论是曹节还是郭胜,都绝不会想到,他们这番看似隐秘的对话,几乎在同时,就已经通过特殊渠道,一字不落地摆在了南宫另一位“听众”的案头。
……
南宫,清凉殿。
此地虽不及天禄阁隐秘,但亦是刘宏日常起居之所,守卫皆由羽林新军精锐担任,堪称铁桶一般。
刘宏看着手中由小宦官“偶然”拾获、又“机缘巧合”送到李信手中的——一片写满密报的轻薄绢帛(源自张让的紧急传递),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曹节起疑了,但疑的是赵忠办事不力,疑的是朕可能暗中调查,却还没疑到张让头上…好,甚好。”他轻声自语,将绢帛在烛火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
卢植坐在下首,面色凝重:“陛下,曹节老奸巨猾,虽暂时未察觉张让之事,但其已生警惕,必会加强戒备,甚至可能断尾求生。我等计划,需加速了。”
刘宏颔首:“不错。赵忠已不足为虑,其罪证确凿,随时可收网。但仅凭一个赵忠,尚不足以撼动曹节根本。朕需要…再砍掉他一条臂膀,一则进一步削弱其实力,二则震慑其余党羽,三则…”
他目光微凝,闪过一丝厉色:“…朕需要借此,告诉那些被关押、被迫害的忠良之士,朕,没有忘记他们!天日,终会昭昭!”
他的目光落在绢帛灰烬上其中一个名字:郭胜。
“卢卿,你看此人如何?”刘宏问道。
卢植脸上立刻浮现出强烈的厌恶与愤怒:“郭胜此獠,乃曹节麾下最凶恶之鹰犬!执掌北寺狱以来,滥用酷刑,戕害忠良,死在其手中的正直之士不知凡几!其人性情残暴,以折磨人为乐,狱中上下皆称其‘鬼见愁’!诸多构陷大臣的所谓‘罪证’,多由此人刑讯逼供而来!实乃罪大恶极,罄竹难书!”
刘宏静静地听着,眼神愈发冰冷。北寺狱的黑暗,他通过零星的史书记载和张让的密报,已有了解,但每次听闻,依旧感到强烈的愤怒。那是大汉司法的耻辱,是帝国肌体上溃烂的脓疮!
“据报,曹节方才特意召见他,令他严加看管狱中‘要犯’。”刘宏缓缓道,“此人乃曹节心腹,深知许多阴私勾当。且其职位关键,掌控着许多人证。”
他顿了顿,手指在案几上轻轻一点,如同下达判决:“就是他了。”
卢植微微一怔:“陛下之意是?”
“赵忠是贪,此人是暴。贪者,或可缓图;暴者,民怨沸腾,天理难容!”刘宏语气斩钉截铁,“拿下郭胜,既断曹节一臂,又可收揽士林人心,更可…撬开北寺狱那个铁桶,或许能救出些许无辜,获取更多曹节一党构陷忠良、罗织罪名的铁证!”
他看向卢植,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而且,郭胜性情残暴,却未必如曹节那般狡诈多疑。对付这种人,或许…不必那般复杂。”
卢植立刻明白了皇帝的意图:“陛下圣明!此策一石数鸟!只是…郭胜掌管北寺狱,身边亦有不少亡命之徒,如何能顺利将其拿下,而不打草惊蛇?”
刘宏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却毫无温度:“他不是喜欢让人‘招供’吗?朕这次,就让他自己也尝尝,‘罪证确凿’是个什么滋味。”
一个针对“鬼见愁”郭胜的陷阱,开始在少年天子的心中迅速成形。
“此事,或许无需动用大军,也无需复杂计谋。”刘宏目光幽深,“只需一个恰当的时机,一份‘恰好’被发现的、关于他郭胜自己的‘罪证’,以及…几个‘义愤填膺’的‘正义之士’。”
他脑海中飞快地闪过几个名字和面孔,都是与北寺狱有深仇大恨,或其亲友曾遭郭胜毒手的中下层官员或士子。这些人,的怒火,需要被引导,被利用。
“李信。”刘宏唤道。
一直如同影子般守在殿外的李信立刻入内:“末将在!”
“去查,近日可有北寺狱囚犯非正常死亡,或有家属试图探视鸣冤而被郭胜强硬压下的案件?越详细越好。”
“诺!”
“另外,”刘宏补充道,“让张让想办法,透露一点关于郭胜背着曹节,私下收受某些家族重金,‘格外关照’某些狱中囚犯的消息…语气要模糊,方向要指向与曹节有隙之人。”
李信眼中闪过一丝明悟:“末将明白!这就去办!”
卢植看着刘宏一条条指令发出,思路清晰,直指要害,心中既感欣慰,又觉凛然。陛下这是要借刀杀人,更要让曹节集团内部互相猜忌!
“陛下,此计虽妙,但郭胜毕竟掌管刑狱,若其狗急跳墙…”卢植仍有顾虑。
“所以,时机和地点,至关重要。”刘宏成竹在胸,“不能在狱中动手,那里是他的地盘。要在他意想不到的时候,在他自以为安全的地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其拿下!让他连反应和狡辩的机会都没有!”
他的目光似乎已经穿透了宫殿的墙壁,看到了不久后将会发生的一幕。
“鬼见愁…”刘宏低声重复着这个外号,语气冰冷,“朕倒要看看,是你的刑具硬,还是朕的王法硬!”
目标,已然锁定。
屠刀,悄然举起。
这一次,少年天子选择的,并非最狡猾的那个,而是最残忍、最不得人心的那个。他要以此人的鲜血和倒台,来宣告一场真正较量的开始,来祭奠那些在北寺狱中凋零的忠魂。
宫外的天空,依旧阴沉。一场针对宦官集团核心人物的风暴,正在加速酝酿。而郭胜,这个以折磨他人为乐的酷吏,对自己即将成为这场风暴的第一个祭品,还一无所知。他或许还在北寺狱的刑房里,享受着支配他人痛苦的快感,却不知,命运的绞索,已经悄悄套上了他的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