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如墨,将洛阳城紧紧包裹。已是宵禁时分,坊门紧闭,街衢空荡,唯有巡夜金吾卫沉重的脚步声和偶尔传来的刁斗声,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然而,在这座帝国都城的西北隅,紧邻西苑的一处偏僻坊市内,却隐隐透出与这死寂格格不入的动静。这里坐落着不少达官贵人的私邸和库房,其中一间门脸不起眼、却围墙高耸的院落,正是中常侍赵忠的秘密私库之一。此刻,院内灯火昏暗,却人影幢幢,压低的交谈声和金属轻微的碰撞声断续传出,透着一种鬼祟的忙碌。
几辆蒙得严严实实的辎车悄无声息地停在院门前,健仆们正小心翼翼地从车上卸下一个个长条形的沉重木箱。箱盖偶尔开启的缝隙间,隐约可见里面塞满了稻草,包裹着一柄柄形制统一的环首刀,刀身在昏暗的灯火下反射出幽冷的微光。
赵忠的心腹管家,一个面相精明的中年男子,正手持一卷简牍,就着灯笼的光亮,低声清点着数目,不时对卸货的仆役低声呵斥:“轻点!手脚都麻利些!惊动了左邻右舍,仔细你们的皮!”
与此同时,在相隔两条街巷的一处更深的阴影里,另一双眼睛正冰冷地注视着这一切。羽林卫尉李信一身夜行衣靠,如同融入夜色的猎豹,紧贴着墙根,将院门口的动静尽收眼底。他身后,跟着四名同样装扮、气息沉稳精悍的羽林锐士,以及一辆看似普通、实则内藏玄机的运柴马车。
“都看清了?”李信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微不可闻,“赵忠的人正在入库。我们的时间不多。”
一名锐士微微点头,眼神锐利:“看清了,卫尉。他们查验并不仔细,只是粗略点数。西侧墙根有一处排水暗渠,虽窄,可容一人匍匐潜入。院内东南角有柴垛,可暂藏身形。”
“好。”李信眼中寒光一闪,“按计划行事。阿桓,你身形最瘦小,带‘货’从暗渠潜入,找到他们存放这批新到货的仓库。阿猛,你在外策应,清除可能的暗哨。其余人随我在此等候信号。记住,陛下要的是‘狸猫换太子’,不是强攻!手脚务必干净利落,绝不能留下任何痕迹!”
“诺!”几人低声应命,声音中带着军人特有的干脆与决绝。
被称为阿桓的瘦小锐士,从马车上小心翼翼地搬下一个长条木箱,箱子的大小形制,竟与赵忠仆役正在搬运的几乎一模一样!他深吸一口气,将箱子负在背上,如同灵猫般悄无声息地滑入一旁的黑暗巷弄,向着预定的排水暗渠位置摸去。
整个过程,李信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计划虽经周密推演,但执行起来变数极多。赵忠此獠再蠢,私库守卫也绝非毫不设防。一旦阿桓失手暴露,不仅计划前功尽弃,更会打草惊蛇,后果不堪设想。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夜色愈发深沉。远处赵忠私库院门口的搬运似乎接近了尾声,仆役们开始封箱,管家合上了简牍,似乎准备落锁。
李信的掌心沁出了汗水。就在他几乎要下令准备强行撤离时,东南角的柴垛后,极其微弱地传来了一声模仿夜枭的啼叫——三短一长。
成了!李信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立刻对身旁另一名锐士低声道:“发信号,让‘送货’的人过去。”
那名锐士从怀中掏出一面小铜镜,对着远处某个方向,利用远处微弱的光源,快速地反射了几下。
几乎就在同时,从街道的另一头,晃晃悠悠地来了一辆驴车,车上堆着些麻袋,看样子像是运送粮秣的。赶车的是个老苍头,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一副惫懒模样。驴车不偏不倚,正好行驶到赵忠私库院门附近时,一个车轮似乎碾到了什么坑洼,猛地一颠簸!
“哎呦!”车上的几个麻袋滚落下来,其中一个袋口松开,里面露出的并非粮食,而是一些打造粗糙、甚至带着毛刺的铁器零件,叮铃哐啷散了一地。
“哪个天杀的在路上挖坑!老朽的货啊!”老苍头顿时哭天抢地起来,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立刻吸引了院门口所有人的注意。赵忠的管家眉头紧皱,骂骂咧咧地带着几个仆役上前查看:“哪里来的老杀才!嚎什么丧!惊扰了贵人,你担待得起吗?快把这些破烂收拾滚蛋!”
趁着这短暂的混乱和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的空档,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那个排水暗渠口滑出,迅速没入李信所在的阴影中,正是阿桓。他朝着李信用力一点头,示意任务完成。
李信不再犹豫,一挥手,几人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层层叠叠的屋舍阴影之中。那辆惹事的驴车,也在老苍头“感激涕零”的道歉和赵府仆役不耐烦的驱赶声中,匆匆收拾好散落的“货物”,慢悠悠地驶离了这是非之地。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街道重归寂静,只有赵忠的私库大院,如同一个吞噬了秘密的巨兽,沉默地矗立在夜色里。无人知晓,就在刚才那短暂的混乱中,库房里那批原本只是粗制滥造的劣刀中,已经混入了三十把来自深宫、经由顶尖匠师“精心”炮制、足以作为铁证的“索命”刀。
……
翌日,清晨。
北军武库重地,旌旗招展,哨岗林立,气氛肃杀。一支羽林卫小队,在一名军侯的率领下,例行至武库巡查换防。这本是寻常公干,然而今日,领队的军侯却换成了一个面容冷峻、眼神锐利的年轻人——正是李信麾下那名被称为“阿猛”的锐士,他今日的身份,是羽林卫暂代军侯。
武库令早已得到上官吩咐,知道今日有羽林卫军官前来核查近期入库的一批军械,虽觉有些突然,但也并未起疑,恭敬地迎了出来。
“末将奉皇甫嵩将军令,核查新入库环首刀之质量与数目,还请令丞行个方便。”假军侯阿猛亮出公文,语气公事公办。
武库令连忙躬身:“不敢,不敢。将军有令,卑职自当配合。请军侯随我来。”
一行人进入戒备森严的武库内部。巨大的库房里,刀枪剑戟、弓弩盾牌分门别类,堆放如山,散发着金属和桐油的气息。武库令引着阿猛来到一处新堆放的刀架前,指着上面摆放整齐、寒光闪闪的环首刀道:“军侯请看,这便是三日前刚从尚方监送达的新铸环首刀,共三千柄,均已登记造册,验收入库。”
阿猛目光扫过那些刀,看似随意地走上前,从刀架上抽出一把。他握在手中掂了掂分量,又用手指弹了弹刀身,侧耳倾听回响。动作看似专业,实则心知肚明——这些,都是尚未被替换的、武库真正的良刀。
他点了点头,故作满意:“嗯,观其形,听其声,确是精良之作。陛下常忧军备,有此利器,将士们可安心了。”
武库令脸上露出笑容,正要谦虚几句。
突然!阿猛像是发现了什么,眉头猛地一皱,目光锁定在手中这把刀的刀镡(刀柄与刀身连接处)附近。他伸出食指,在某个极其细微的、仿佛只是锻造时留下的天然纹理处,用力一抹!
下一刻,他脸色骤变!
只听“咔嚓”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可闻的脆响!
在他手指抹过之处,那看似完好无损的刀身上,竟然应声出现了一道细如发丝的裂纹!裂纹迅速延伸,转眼间便布满了小半个刀身!
“这…!”阿猛猛地举起环首刀,对着从库房窗户透进的光线,脸上写满了震惊与愤怒,“此刀有裂!乃锻造之大忌!此为残次之品,如何能入库?!”
武库令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眼睛瞪得溜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他猛地扑上前,抢过那柄刀,手指颤抖地抚摸着那道触目惊心的裂纹,声音都变了调:“不!不可能!入库前皆经查验,绝无问题!此…此必是…”
“必是什么?!”阿猛厉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响彻整个库房,引得周围值守的库兵和一同前来巡查的羽林卫都纷纷侧目,“事实就在眼前!此刀一触即裂,若发于战场,岂不是害我将士性命!武库重地,竟藏此等劣刃!尔等该当何罪!”
他猛地转身,对着身后的羽林卫士兵喝道:“来人!即刻封锁此批军械!逐一查验!本将要看看,到底有多少这等滥竽充数之辈!”
“诺!”羽林卫士轰然应命,立刻上前,将那片区域的刀架团团围住,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武库令吓得魂飞魄散,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语无伦次地辩解:“军侯明鉴!卑职冤枉!入库时确系查验无误!定是…定是有人捣鬼!有人陷害!”
“陷害?”阿猛冷笑一声,眼神如刀锋般刮过武库令惨白的脸,“谁能在这守备森严的武库重地陷害?莫非是鬼不成?!查验不力,贪渎舞弊,便是尔等之过!来人!将他看管起来!没有本将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近此批军械,亦不得走漏消息!”
命令一下,整个武库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巨石的死水,瞬间波澜骤起,暗流汹涌。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虽然阿猛严令不得外传,但那骇人听闻的“武库新刀存裂”的消息,还是通过各种隐秘的渠道,极其“巧合”地、飞速地向着皇宫深处,向着某些权宦的耳中传去。
陷阱,已然布下。
诱饵,已然抛出。
只待那贪婪而惊恐的鱼儿,自乱阵脚,慌不择路地一头撞入网中。
而此刻,尚在自己府中做着倒卖军械、大发横财美梦的赵忠,对这场即将降临的灭顶之灾,还一无所知。他或许还在盘算着,如何与张让瓜分那笔巨额的财富,却不知,他视作盟友的张让,早已将他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