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宁四年的盛夏,像一个烧红了烙铁的悍匪,蛮横地灼烤着洛阳宫城。日头毒辣,毫无遮拦地倾泻在朱红的宫墙上,将金砖地晒得滚烫,蒸腾起一片扭曲视线的氤氲热浪。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吸进肺里都带着灼烧感。蝉,藏在宫苑深处浓得化不开的槐荫里,声嘶力竭地聒噪着,那单调而尖锐的“知了——知了——”声,如同无数根细小的钢针,持续不断地扎进人的耳膜,搅得人心烦意乱,昏昏沉沉。
德阳殿内,门窗紧闭,厚重的锦帘隔绝了外面毒辣的阳光和恼人的蝉鸣。巨大的青铜冰鉴被放置在殿角,内里堆砌着从太液池深处取来的、冒着森森寒气的巨大冰块。两个小黄门手持长柄羽扇,站在冰鉴后面,机械而小心地扇动着,将冰鉴散发出的丝丝凉气,混合着沉水香燃烧的淡雅烟气,勉强送到御座附近。饶是如此,殿内依旧闷热难当,沉水香的暖香在高温下变得有些甜腻发齁。
十二岁的天子刘宏,只穿着一件薄薄的素纱深衣,赤着脚,蜷在宽大的御座里。他小脸被闷得通红,额角鬓发被汗水濡湿,贴在细腻的皮肤上。他手里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白玉璇玑佩,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上面繁复的星图纹路,眼神却有些空洞,像是被这酷暑蒸干了所有的精气神,只余下烦躁和恹恹。
几案上,摊开着一卷《周礼》,上面记载着上古设官分职的煌煌典章。竹简旁,放着一盏冰镇过的、盛着粘稠琥珀色蜜水的琉璃盏,盏壁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散发着诱人的清甜气息。
中常侍曹节,穿着轻薄的深紫色夏纱官袍,侍立在御座侧下方。他那张白净无须的脸上,依旧是万年不变的谦和笑意,额头上却不见丝毫汗渍,仿佛这酷暑与他无关。他目光低垂,似乎在恭敬地等待小皇帝翻阅《周礼》,实则眼角的余光,如同最滑腻的探针,不动声色地扫视着殿内每一个角落,评估着时机。
殿内一片压抑的沉静,只有冰鉴里冰块融化时细微的“滋滋”声,和羽扇扇动空气的微弱风声。
蝉鸣声似乎更大了,穿透厚重的殿门,如同无形的鼓噪,一下下敲打着紧绷的神经。
终于,曹节动了。他微微上前半步,姿态恭谨依旧,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打破了殿内的沉闷:
“陛下,酷暑难耐,还请陛下用些蜜水,解解暑气。”
刘宏像是被惊醒,有些茫然地抬起头,看了看曹节,又看了看案上那盏诱人的冰镇蜜水。他伸出小手,端起琉璃盏,凑到唇边,小小地啜饮了一口。冰凉的、带着浓郁花蜜清甜的液体滑入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舒爽,让他紧蹙的小眉头微微舒展了些许。
曹节脸上的笑意加深了些,如同徐徐展开的画卷。他再次上前一小步,距离御座更近了些,声音放得更低,却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诚恳:
“陛下,老奴观陛下近日忧思国事,寝食难安,实在于心不忍。陛下年幼,正当颐养圣体,这军国重担……”他恰到好处地顿了顿,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沉痛,“皆因去岁天灾频仍,北疆用兵,加之渤海……咳,诸多变故,致使国库空虚,入不敷出。司农寺卿昨日又报,今夏恐有蝗孽复起,赈济、备荒、军需……处处捉襟见肘啊!”
他的话语,如同裹着蜜糖的毒药,将“忧国忧民”的伪装和残酷的财政现实巧妙地捆绑在一起。刘宏端着蜜水盏的小手顿住了,眉头又皱了起来,小脸上露出一丝符合年龄的忧虑和烦躁:“那……那怎么办?没有钱,朕的将士们吃什么?百姓饿肚子了怎么办?” 他的声音带着孩童的直白和无措。
曹节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精光,知道火候已到。他微微躬身,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蛊惑力:
“陛下勿忧。老奴与诸位同僚,日夜焦思,殚精竭虑,终于为陛下寻得一条开源节流、充实国库的良策!”
他猛地抬起头,脸上带着一种“献宝”般的激动和赤诚,声音也恢复了正常的音量,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陛下!我大汉立国垂四百载,天恩浩荡,泽被苍生!天下忠义之士,怀才抱德者众,皆感念皇恩,恨不能为陛下分忧,为社稷效力!然则,朝廷官位有限,取士有制,致使多少英才报国无门,空怀忠义,引为憾事!”
他一边说着,一边极其自然地从宽大的紫色纱袍袖中,取出一卷用明黄丝绦系着的奏疏。但就在他取出奏疏的瞬间,一个更小、更薄、颜色微黄、边缘有些毛糙的素帛卷轴,如同被牵引着一般,竟毫无声息地跟着从袖口深处滑落出来,“啪嗒”一声轻响,掉在了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恰好滚落到刘宏御座前的几案腿边!
那素帛卷轴并未完全展开,只摊开了一小截。上面没有奏疏的华丽辞藻和正式格式,只有一行行清晰、冰冷、如同账本般的墨字:
“郡守(二千石)— 二千万钱”
“九卿属官(比二千石)— 一千万钱”
“县令(六百石)— 三百万钱”
“关内侯(虚爵)— 五百万钱”
……
那赤裸裸的价码!那将朝廷命官、功勋爵位明码标价的字迹!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灼伤了刘宏的眼睛!
“此策便是——” 曹节似乎完全没注意到那掉落的素帛,双手捧着那份正式的奏疏,声音激昂,带着一种“献上救国良方”的慷慨,“开西邸,纳贤财,以济国用! 陛下可于西苑择一清净之所,设‘西邸’,凡天下有忠义报国之心、且愿捐献家财以助国用的贤良,无论出身门第,皆可量才录用,授以相应官职爵位!此乃变通之法,既可解燃眉之急,充盈国库,又可广纳天下贤才,使其得报国之门,实乃一举两得,公私两便之千古良策!伏惟陛下圣裁!”
他双手高举奏疏,深深躬下身去,姿态恭谨无比,仿佛献上的是传国玉玺。
刘宏端着蜜水盏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盏中冰凉的蜜水晃荡着,溅出几点黏稠的金液,落在摊开的《周礼》竹简上,也落在了那卷滚落脚边、摊开了一小截的素帛价目上!金黄的蜜水迅速洇开了素帛的纤维,将“关内侯—五百万钱”那几个冰冷的墨字,浸泡得模糊、扭曲、膨胀,如同一条在蜜糖中挣扎的、丑陋的蛆虫!
一股混杂着暴怒、恶心和彻骨冰寒的洪流,猛地冲垮了刘宏所有的伪装!卖官鬻爵!还是如此堂而皇之、明码标价!将大汉四百年煌煌典章,将无数士人皓首穷经追求的功名,将守护疆土的将士用鲜血换来的爵位……统统变成了可以称斤论两、随意叫卖的货物!这是对祖宗法度的践踏!是对天下士心的凌迟!更是对他这个皇帝最大的羞辱!
“哐当——!”
一声刺耳的碎裂巨响!
刘宏猛地将手中那盏价值不菲的琉璃蜜水盏,狠狠摔在了光洁的金砖地面上!冰凉的蜜水和晶莹的碎片四散飞溅!几滴蜜水甚至溅到了曹节深紫色的官袍下摆上!
“混账!!!”
一声属于孩童、却因极致的愤怒而尖锐扭曲到变形的怒吼,如同受伤幼兽的咆哮,猛地从刘宏口中迸发出来!他小小的身体因为暴怒而剧烈颤抖着,赤着脚就从御座上跳了下来,小脸涨得通红,额头青筋暴起,指着曹节,声音因极度的愤怒而嘶哑:
“朕的官爵!是给狗啃的骨头吗?! 是你们这帮奴才拿来换铜臭的烂果子吗?!什么‘纳贤财’?什么‘济国用’?狗屁!狗屁!!” 他像一头发狂的小狮子,在御座前狭窄的空间里暴怒地踱步,赤脚踩过冰冷的琉璃碎片和黏腻的蜜水也浑然不觉,只是死死地盯着依旧躬着身、看不清神情的曹节。
“你们……你们把朕当什么?!把这大汉江山当什么?!集市里的牲口吗?!任你们叫价买卖?!无耻!” 刘宏的怒吼在空旷高阔的德阳殿内反复冲撞、回荡,震得殿角的冰鉴都似乎嗡嗡作响,震得两个扇风的小黄门面无人色,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抖如筛糠!
曹节依旧保持着深深躬身的姿势,一动不动。宽大的紫色官袍掩盖了他所有的表情。只有那捧着奏疏的手指,在无人可见的角度,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啊!” 曹节的声音终于响起,带着一种被冤枉的巨大惶恐和沉痛,他猛地抬起头,脸上已是一片恰到好处的惊惶、委屈和难以置信的悲愤,甚至眼圈都微微泛红,“老奴一片赤诚,天地可鉴!此议绝非为私利!实是为解陛下之忧,为解社稷之困啊!陛下!国库空虚,边军嗷嗷待哺,流民遍地待赈,此乃燃眉之急!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老奴……” 他声音哽咽,竟似要落下泪来,“老奴纵有千般不是,万不敢有辱陛下天威,亵渎朝廷名器啊!陛下明鉴!”
他一边声泪俱下地表着忠心,一边似乎因为情绪过于激动,身体剧烈颤抖着,跪伏下去,额头重重地磕在金砖之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就在他伏地叩首的瞬间,宽大的袖袍随着动作猛地拂过地面——
“叮铃……”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玉石磕碰声响起!
一枚鸽卵大小、通体莹白、温润无瑕的圆形玉扣,竟从他宽大的袖口深处滚落出来!那玉扣造型古朴,边缘打磨得极其圆润,一面光滑如镜,另一面,却用极其精湛的刀工,阴刻着两个古朴的篆字——太原!
玉扣在沾着蜜水和琉璃碎屑的金砖地上滚了几滚,最终停在了刘宏赤着的、沾满黏腻的脚趾前!那“太原”二字,在殿内昏暗的光线下,清晰得刺眼!
刘宏暴怒的咆哮戛然而止!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扼住了喉咙!
他所有的动作都僵住了!小小的身体如同被瞬间冻结的冰雕!只有那双因为愤怒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死死地钉在了脚边那枚莹白的玉扣上!
太原!
太原郭氏!
一个名字如同带着倒刺的冰锥,狠狠扎进他的脑海——郭勋!那个在渤海王刘悝“自绝”案中,曾以刚正敢言着称、多次上疏痛斥王甫构陷宗室、最终却被王甫寻了个由头罢官夺爵、赶回太原老家的前御史中丞!
这枚刻着“太原”的玉扣!这枚从曹节袖中掉落的玉扣!这枚象征着郭氏家族身份的信物!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这个刚刚还在巧舌如簧、为卖官鬻爵涂脂抹粉的老阉狗身上?!
一股比刚才更甚百倍的寒意,混杂着洞悉某种肮脏交易的恶心感,瞬间淹没了刘宏!曹节与王甫……他们不仅联手构陷皇叔,清除异己,如今更是要将这帝国最后一点遮羞布都撕下来,明码标价!而这枚郭勋的玉扣……是警告?是炫耀?还是……参与这场肮脏交易的某个门阀献上的投名状?!
“陛……陛下?” 曹节似乎才惊觉玉扣掉落,他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和惊惶,目光顺着刘宏僵直的视线,也看到了那枚滚落脚边的玉扣。他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极其细微、快得几乎无法捕捉的慌乱,随即被更深的惶恐取代。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过去,一把将那玉扣抓在手里,紧紧攥住,声音带着“后怕”的颤抖:“老奴该死!老奴该死!定是……定是方才更衣时,不慎将内人缝在旧衣上的饰物带了出来……污了陛下的眼!老奴这就……”
“滚!”
一个冰冷的、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字,打断了曹节语无伦次的解释。
刘宏没有再看曹节,也没有看那枚被紧攥在手心的玉扣。他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赤着沾满蜜水和碎屑的脚,一步一步,无比沉重地走回御座。小小的身体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颓然跌坐进宽大的椅子里。
他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宽大的素纱袖口滑落,遮住了他紧握成拳的双手。掌心,那柄不足三寸长、通体莹白的玉势,正被他死死攥住,锋利的边缘深深嵌入掌心的旧伤之中!温热的、带着腥气的鲜血,正沿着玉势冰冷的表面,无声地蜿蜒流淌!
他需要这痛楚!需要这血腥气!来压制胸腔里那几乎要将他焚毁的滔天怒火和无边杀意!
曹节如蒙大赦,又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哽咽:“老奴……老奴告退!陛下息怒!保重龙体!” 他攥着那枚玉扣,几乎是倒退着,仓惶地退出了德阳殿。
殿门在他身后合拢,隔绝了外面毒辣的阳光和聒噪的蝉鸣。殿内,只剩下冰鉴融化的“滋滋”声,羽扇微弱的风声,以及……那浓得化不开的、混杂着血腥、蜜糖和沉水暖香的、令人窒息的浊浪气息。
刘宏依旧闭着眼,靠在冰冷的御座靠背上。沾血的指尖,在袖中那柄冰冷的玉势上,用尽全身的力气,一笔一划,刻骨铭心地刻下两个字——
西邸。
鲜血,顺着刻痕,无声地渗入玉质的肌理,也悄无声息地,从袖口的缝隙渗出,在那月白的素纱上,洇开一点刺目的暗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