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冥境的晨雾总带着股亘古的凉意，缠在天道阁的玉柱上，像极了苏清寒未觉醒时衣袂翻飞的弧度。那雾是活的，顺着雕纹流转，在柱础处凝成细小的水珠，又顺着沟壑蜿蜒，恍若谁在玉柱上题了行无形的诗。林风站在阁外的白玉阶上，指尖捻着片刚从阶缝里拾起的琉璃残片——昨夜三界庆典散场时，那枚泛着红光的第十世盏魂碎片突然炸裂，化作无数流光，其中一缕便落在了这里。
碎片约莫指节长短，边缘锋利，却裹着层温润的光晕，像是被人反复摩挲过。触手冰凉，却隐隐透着股熟悉的怨力，与当年魔尊残魂的气息有七分相似，只是更淡，更像……被什么东西压制过，那压制的力量带着清冽的草木香，林风的指尖微微发烫，是苏清寒的净世之力。
“守世者倒是比想象中来得早。”
阁门无风自开，旧天道的声音从里面漫出来，带着玉石相击的质感，却又裹着层化不开的漠然。那声音像是贴着水面滑过来的，在晨雾里荡开圈圈涟漪，连空气都仿佛凝住了几分。林风抬脚迈入时，看见对方正坐在悬于半空的云榻上，一身玄色道袍上绣着日月星辰，金线在暗处流转，仿佛把整片星空都披在了身上。对方的面容隐在垂落的纱幔后，纱幔是极淡的藕荷色，被阁内穿堂风一吹，便轻轻扬起，露出双比忘川河水更冷的眼睛，瞳仁里仿佛盛着万古不化的冰雪。
天道阁内并无陈设，四壁皆空，却又处处是景。四面墙上映着流动的光影，细看竟是三界众生的因果线，红的是怨，如蛛丝般缠缠绕绕，牵连着无数悲喜；绿的是缘，像初春的藤蔓，脆嫩却韧性十足；黄的是命，粗如巨索，细若游丝，贯穿始终。林风的目光扫过其中一缕极粗的红线，尽头系着天楚王朝往生谷的方向，线身上爬满了细小的黑虫，虫身泛着油光，正是往生蛊的虚影，它们正一点点啃噬着红线，留下密密麻麻的孔洞。
“阁下深夜召我来，不是为了看这些吧。”林风将琉璃残片捏在掌心，守盏纹在腕间亮起淡金光芒，那光芒顺着手臂蜿蜒，在指尖凝成小小的光球，“庆典上的红光，阁下该给个说法。”
旧天道轻笑一声，那笑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纱幔随之微动，光影中突然跳出幅画面：凡界东域正遭遇百年不遇的旱灾，河床龟裂如老树皮，缝隙深得能塞进孩童的手臂。灾民们跪在土地庙前哭嚎，额头磕得青紫，供桌上的祈雨牌早已被泪水泡得发胀。而本该行云布雨的雨神，却被一道无形的屏障困在神域，他穿着银蓝相间的神袍，正用三叉戟狠狠砸向屏障，每一次撞击都迸出刺目的火花，屏障却纹丝不动，只荡开圈圈涟漪。
“说法？守世者不妨先看看这个。”旧天道的声音里裹着层冰碴。
林风的眉头瞬间蹙起，指节捏得发白。他认出那道屏障——是苏清寒以净世之力设下的“护界结界”，淡青色的光膜上流转着细碎的符文，专门用来阻挡域外邪祟，可此刻却成了困住神明的枷锁。“这不可能，清寒的结界绝不会……”
“她当然不会刻意为之。”旧天道打断他，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嘲讽，像是在看个天真的孩童，“可她忘了，她的净世之力源于天道本源，如今她重塑神格，那力量便多了丝‘私心’。你看那雨神的因果线——”
光影骤然聚焦在雨神身上，一条灰线从他心口延伸而出，像条腐烂的绳索，连接着百年前的一场屠戮。画面里，年轻的雨神还是凡界将领，身披玄甲，手持长刀，正下令屠尽城中老弱，鲜血漫过门槛，染红了半条街的青石板。“苏清寒的结界会自动排斥身负重罪者，哪怕他已封神百年。”旧天道的声音沉了沉，带着审判般的威严，“这就是你要的‘守护之道’？凭个人好恶动摇三界秩序？”
林风沉默片刻，指尖轻轻划过那道灰线。守盏人的血脉让他清晰地感知到线中翻腾的戾气——那是被屠戮者未散的怨念，虽已淡薄如薄雾，却从未真正消失，像附骨之疽，缠了雨神百年。“有罪当罚，却不该困于天灾之时。”他抬手按在光影上，守盏纹的金光注入其中，结界上立刻浮现出一道裂隙，裂隙中飘出苏清寒常用的清心草香气。雨神趁机冲出，化作道雨云往凡界而去，云团边缘还沾着几缕青芒，是结界的碎屑。
“好一个‘有罪当罚’。”旧天道的声音冷了几分，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那守世者说说，往生谷的往生蛊该怎么罚？苏清寒当年为净化蛊毒，自损神格才镇住的怨力，如今借着第十世盏魂的碎片复苏，你打算再让她舍一次神格？”
光影骤然切换，往生谷的景象浮现眼前：谷中弥漫着墨绿色的瘴气，像煮沸的墨汁，翻滚着冒泡。无数往生蛊在瘴气中穿梭，它们比凡界的蚊虫稍大，翅膀透明如纱，每只蛊虫都拖着缕极细的黑线，线的另一端，竟与三界各处的“执念”相连——有修士对飞升的执念，让黑线泛着贪婪的紫；有凡人对复仇的执念，黑线裹着猩红的血；甚至有孩童对糖果的执念，黑线缀着甜甜的金。而瘴气的源头，是块半埋在土里的琉璃碎片，正是昨夜炸裂的第十世盏魂残骸，碎片上红光流转，像跳动的心脏。
“这些蛊虫在吞噬执念，”林风的脸色凝重起来，指尖悬在光影上方，能感觉到那股熟悉的怨力，比刚才的琉璃碎片浓郁百倍，“它们在变得更强。”
“何止是变强。”旧天道的身影从云榻上站起，纱幔随他的动作飘起，露出半张苍白的脸，眉眼间竟与苏清寒有三分相似，尤其是眉尾那颗小小的痣，简直如出一辙。“它们在编织新的‘因果网’。你看那碎片——”
碎片上红光流转，隐约能看见里面裹着个模糊的影子，蜷缩着，像个受了委屈的孩童。林风的心脏猛地一缩，守盏纹突然灼热起来——那影子的轮廓，像极了第一世在山神庙前，被他护在身后的那个小乞丐，当时那孩子也是这样蜷缩着，攥着他的衣角发抖。
“记起来了？”旧天道的声音带着种洞悉一切的悲悯，像是在看一场早已写好结局的戏，“那是苏清寒身为天道时，亲手抹去的‘恻隐之心’。她当年为了维持天道公正，斩除自身七情，刀刀落在心脉，这缕恻隐之心便被封入了未成形的第十世盏魂，成了魔尊残魂最后的养料。”
林风的指尖微微颤抖，掌心的琉璃碎片几乎要被捏碎。他终于明白为何那怨力如此熟悉——那里面既有魔尊的戾气，更有苏清寒当年斩除情感时的痛苦，像淬了冰的火，又带着血的腥甜。“所以你昨夜故意引爆盏魂碎片，就是想让我看到这些？”
“我是想让你看清现实。”旧天道走到他面前，纱幔彻底滑落，露出与苏清寒如出一辙的眼睛，只是那双眼睛里没有温度，“你的‘守护之道’太理想化了。三界众生，执念丛生，如过江之鲫，你护得过来吗？苏清寒的‘净世之力’能净化一时，却净化不了轮回不息的执念。就像这往生蛊，你今日灭了，明日它还会借着新的执念重生。”
他抬手，掌心浮现出枚古朴的铜钱，边缘磨损得发亮，铜钱两面分别刻着“因”与“果”，字体苍劲，像是被无数人摩挲过。“敢不敢跟我赌一次？”旧天道将铜钱抛向林风，铜钱在空中打着旋，发出轻微的嗡鸣，“百年为期，若你能让三界众生的执念消散三成，我便彻底交出天道权柄。若不能……”
“若不能，我与清寒便随旧天道规则湮灭。”林风接住铜钱，指尖的温度让铜钱泛起淡淡的金光，守盏纹的光芒与铜钱交相辉映，“但我有个条件——百年内，你不得干涉三界任何事，包括往生蛊。”
旧天道深深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那笑容让他的眉眼柔和了几分，竟有了些苏清寒的影子：“成交。不过，守世者可知，苏清寒昨夜已悄悄往凡界送了缕净世之力？”他抬手一点，光影中浮现出落霞镇的景象，轮回茶馆后院，苏清寒正蹲在泥土前，将一缕青光埋入土中，嫩芽破土而出，叶片上还沾着她的指尖温度，“她在凡界的落霞镇种下了株‘忘忧草’，说是能解一时执念。”
林风一怔，随即想起昨夜庆典结束后，苏清寒说要去给轮回茶馆的老汉送些新茶，原来是去了凡界。他低头看向掌心的铜钱，上面的“因”字正缓缓亮起，与守盏纹的金光融为一体。
“她总这样，”林风的嘴角忍不住扬起，眼底的凝重散去不少，像被风吹散的云，“总觉得自己能扛住一切。当年斩除七情时，明明疼得脸色惨白，却还笑着说‘这样便不会再动摇了’。”
“是啊，她总这样。”旧天道的眼神柔和了一瞬，仿佛透过林风在看另一个人，那目光里有怀念，有惋惜，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就像当年，她明知斩除七情会让自己沦为无情道，却还是为了护你……”他忽然住口，像是触及了什么禁忌，转身走向云榻，玄色道袍扫过云榻边缘的流苏，“百年后，我在天道阁等你。”
林风转身离开时，听见身后传来旧天道的声音，轻得像风，却清晰地钻进耳朵：“那株忘忧草，需以‘真心’浇灌方能结果。”
踏出天道阁，晨光正刺破青冥境的薄雾，像把锋利的剑，将雾霭劈成两半，落在林风的肩头，带着初生的暖意。他握紧掌心的铜钱，守盏纹与铜钱上的“果”字遥相呼应，烫得像团火。往生谷的瘴气、凡界的旱灾、苏清寒的忘忧草……新的因果已悄然织就，像张巨大的网，将他与苏清寒、与三界众生都网在其中。
远处，忘川河的河水泛起粼粼波光，河面上漂浮的执念之灯比往日亮了几分，灯芯跳动着，映得水面一片碎金。林风知道，苏清寒的忘忧草或许解不了根本，他的守护之道也未必能尽善尽美，甚至这百年之约听起来就像场鲁莽的豪赌。但只要他们还在一起，只要掌心的温度还在，只要那株忘忧草能在落霞镇的泥土里扎下根，哪怕只有百年，也足以在这轮回不息的三界里，种出点不一样的东西。
他抬头望向凡界的方向，那里，落霞镇的轮回茶馆应该已经开门了。老汉大概正用忘川河水沏着新茶，茶雾袅袅，混着清晨的水汽飘出窗外。而苏清寒种下的忘忧草，或许已经冒出了嫩芽，叶片上沾着露水，在晨光里闪着光，正等着第一缕“真心”的浇灌。
百年之约，自此而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