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府征粮,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这个小村庄本就脆弱不堪的生机。粮食被搜刮一空,村民们最后的指望也断了。深秋的寒风卷着枯叶,提前带来了严冬的肃杀。村子里再也听不到鸡鸣犬吠,只有死一般的寂静和偶尔传来的、压抑的哭泣声。
饥饿,成了唯一的主题。
张伟和老头彻底断粮了。那两只瘦骨嶙峋的鸡,在某个夜晚被老头沉默地扭断了脖子,连毛带骨熬了一锅稀薄的汤,勉强支撑了两天。之后,便只能靠之前晒干的一点野菜根、剥下来的树皮,以及挖到的少量草根度日。每一口都苦涩难咽,胃里像有一把火在烧,却填不满那无底洞般的空虚。
村子里,情况更糟。
张伟跟着老头出去寻找一切可以入口的东西时,亲眼目睹了人间地狱般的惨状。
他看到隔壁的王寡妇,抱着饿得奄奄一息的小儿子,跪在村里稍微宽裕一点的赵地主家门口,磕头如捣蒜,额头都磕出了血。
“赵老爷!行行好!买了我家丫头吧!只要三斗……不!两斗粟米就行!给她条活路啊!”她身后,一个面黄肌瘦、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睁着空洞的大眼睛,瑟瑟发抖。
赵地主家的管家嫌恶地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去去去!现在谁家还有余粮买丫头?自己都吃不饱!快滚!”
王寡妇绝望的哭嚎声,像刀子一样刮在张伟心上。
卖儿鬻女,这个在书本上读到的词,以最血淋淋的方式呈现在他眼前。
内心独白(人性的崩塌):
卖孩子……就为了一口吃的……
更让他毛骨悚然的是,几天后,他听说王寡妇那个小儿子,最终还是没挺过去,饿死了。而村里开始流传起一些模糊而可怕的谣言,关于夜晚某些偏僻院落里隐约的动静和肉香……人们眼神闪烁,讳莫如深,但那种绝望到极致的疯狂,却弥漫在空气中。
易子而食。张伟不敢去想,也不愿相信,但空气中那股令人作呕的、混合着绝望和某种异常气味的氛围,让他不寒而栗。
土地兼并的恶果,在此刻暴露无遗。赵地主家高大的院墙紧闭着,偶尔有管家带着壮丁出来,也只是去查看他家那片如今已无人耕种、荒芜的田地。村里的好地,十有七八都通过各种手段(高利贷、强占、灾年压价收购)落入了赵家手中。大部分村民沦为佃户或无地流民,平日里受尽盘剥,遇到灾荒兵祸,没有任何抗风险能力,只能眼睁睁走向死亡。
老头带着张伟,在村子外围、山脚河边,像幽灵一样搜寻着。他们挖开冻土,寻找可能残留的植物根茎;设置简陋的陷阱,希望能抓到田鼠或冻僵的蛇;甚至冒险去更远的、据说有野果的山林。
每一次出门,都冒着被饿疯了的村民抢劫、甚至更可怕事情发生的风险。老头手中的柴刀再未离手,眼神警惕如狼。张伟紧跟在他身后,瘦小的身体里绷紧了每一根弦,饥饿和恐惧让他异常敏感。
生存,退化到了最原始、最残酷的丛林法则。
一天,他们在一处背风的山坳里,意外发现了一小片未被挖尽的野荠菜,虽然已经冻得发蔫,但无疑是天降甘霖。两人正小心翼翼地采摘时,突然听到旁边灌木丛有响动!
老头瞬间将张伟拉到身后,柴刀横在胸前,独眼中凶光毕露。
灌木丛后,钻出来一个同样瘦得脱了形的中年汉子,是村里的佃户李三。他看到老头和张伟,尤其是老头手中的刀,吓得连连后退,举起双手,声音颤抖:“独臂老哥……是……是我……李三……我没恶意……我就想找点吃的……”
他眼神涣散,嘴角还有啃食树皮的痕迹,显然也到了极限。
老头死死盯着他,没有放松警惕,沙哑道:“滚远点!这里没你的份!”
李三噗通一声跪了下来,磕头哭求:“老哥!行行好!分我一点……就一点!我娘……我娘快不行了……”
老头脸色阴沉,握着刀的手青筋暴露,似乎在极度挣扎。最终,他狠狠啐了一口,从刚采的荠菜里抓了一小把,扔到李三面前,厉声道:“拿着!快滚!再跟来,老子劈了你!”
李三如蒙大赦,抓起那点野菜,连滚带爬地跑了。
张伟看着老头的背影,心情复杂。他知道,老头这不是发善心,而是避免不必要的冲突。在饿疯的人面前,一点食物就可能引发生死相搏。那点野菜,是买路钱,也是冷静的生存算计。
内心独白(残酷的理性):
他自己也饿……但他更清楚,心软会死得更快。
带着那点可怜的收获回到冰冷的土房,两人煮了一锅连盐都没有的野菜汤。喝着那苦涩的、几乎无法提供热量的汤水,张伟看着对面老头在火光下愈发显得棱角分明、如同岩石般的侧脸,心中充满了寒意和一种畸形的庆幸。
庆幸自己跟着的是这个凶狠、冷酷却经验丰富的老兵。否则,他可能早就成了路边饿殍,或者……更糟。
这个冬天,格外漫长和黑暗。村子里的人口在悄无声息地减少。饿死,冻死,病死,或者消失。易子而食的传闻像瘟疫一样蔓延,却又在极度的恐惧中被刻意遗忘。礼义廉耻,在生存的本能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张伟蜷缩在冰冷的炕上,靠着老头身上传来的微弱体温取暖。他听着窗外呼啸的北风,感觉自己正躺在一个巨大的、正在缓慢死去的躯壳上。这个世界,从里到外,都烂透了。
活下去的希望,像风中的残烛,摇曳欲灭。 他不知道,自己和老头,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