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客栈打烊。张伟蜷缩在灶房温暖的柴堆里,听着窗外呼啸的寒风,却毫无睡意。老掌柜李老抠傍晚那番关于“士农工商”和“寻倚靠”的叹息,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他的心头,引发出更深层次的、关于自身存在的迷茫与反思。
户籍。
这个在现代社会几乎被忽略的名词,在这个时代,却像一道无形的枷锁,牢牢锁定了每个人的命运。士族、庶民、佃农、工匠、商贾……甚至奴仆,都在户籍册上有其一席之地,无论高低贵贱,总归是这庞大帝国肌体上一个被承认的细胞。
而他自己呢?
“狗剩”,这个身份属于黑土洼村,属于张老六家的奴仆。但黑土洼村已经化为焦土,张老六生死不明,那份象征着奴役的户籍,想必也早已随着村庄一起灰飞烟灭。
他现在是谁?
一个没有来历、没有根脚、没有户籍的黑户。在官府眼中,他是不存在的幽灵。在世人眼里,他是来历不明的流民,比底层的商贾更加卑微,更加不受信任。李老抠收留他,是基于战乱时期的怜悯和他展现出的那点“用处”,但这种关系脆弱得像一张纸。一旦官府开始严格清查流民,或者客栈遇到麻烦,他第一个就会被推出去,甚至可能被当作“奸细”或“逃奴”处理。
内心独白(身份的虚无):
我连个合法的身份都没有……在这个世界,我根本不存在。真是天大的讽刺。
这种身份的虚无感,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甚至比面对胡人刀剑时更甚。刀剑的威胁是直接的、可见的,而这种制度性的、无形的排斥,如同慢性毒药,更让人绝望。
由此,他想到了老掌柜的无奈。商贾虽有户籍,却被钉在四民之末,备受歧视和盘剥,需要绞尽脑汁去“寻倚靠”。那么,自己这个连户籍都没有的“无籍之魂”,又该如何自处?岂不是连寻倚靠的资格都没有?
现代的灵魂与古代的文明,在这一刻发生了剧烈的碰撞。
他来自一个理论上人人平等、凭借能力和努力可以改变命运的时代(尽管现实也有诸多不公)。而这里,是一个血统、出身、户籍决定一切的森严等级社会。李老抠的“务实”教诲,本质上是对这套规则的屈从和妥协。
我能像他一样,一辈子小心翼翼,仰人鼻息,只求安稳吗? 张伟扪心自问。
答案是否定的。并非因为他有什么雄心壮志,而是他骨子里那份来自现代的灵魂,无法真正、彻底地认同这种与生俱来的不平等。他见识过更广阔的世界,知道人生可以有更多的可能性,哪怕那些可能性对此刻的他来说遥不可及。
内心独白(不甘的火种):
不,我不想这样。我不想一辈子当个看不见的影子,或者一个随时可以被抛弃的附庸。
然而,反抗?谈何容易!他拿什么去挑战运行了数百年的社会规则?他只是一个十岁孩子,手无寸铁,身无分文,连肚子都填不饱。理想很丰满,现实却骨感得硌人。
这种认知带来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就像一只不小心飞进了巨大、精密钟表里的飞蛾,钟表的齿轮严丝合缝地按照既定的规则运转,而他,找不到任何可以撬动的缝隙,只能徒劳地撞击着冰冷的金属壁垒。
活下去,这个目标变得前所未有的复杂。
它不再仅仅是寻找食物和躲避危险,更包含了在这个等级森严的社会中,寻找一个能被认可的、安全的“位置”。或者说,是伪造一个身份。
内心独白(现实的出路):
或许……唯一的办法,就是利用现在的机会,牢牢抓住客栈这个暂时的庇护所。取得李老抠更深的信任,让他愿意为我作保,将来有机会,或许能想办法弄到一个合法的身份?哪怕是顶替某个死去的流民的身份?
这个念头让他看到了一丝微光,但同时也感到一阵寒意。伪造身份,风险极大,一旦暴露,后果不堪设想。
反思的结果,是更加清醒地认识到自身处境的严峻和时代的冰冷规则。没有浪漫的穿越者逆袭,只有血淋淋的生存现实。他那点现代的见识,在强大的社会惯性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他蜷缩在柴堆里,抱紧了膝盖。未来的路,迷雾重重。但他知道,他必须更加谨慎,更加隐忍,像一株石缝里的野草,先拼命扎根,汲取任何一点可能的养分,等待也许永远不会到来的、能够稍微挺直腰杆的那一天。
活下去,首先得“存在”下去。而在这个世界,“存在”本身,就是一场艰难的博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