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
从“格物坊”挂上那块“格物致知,静待天启”的木牌开始,整整七日,它的大门都未曾开启过分毫。
这七天里,朱雀大街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漩le,而那座沉默的、通体青黑的奇异建筑,就是le的中心。每日里,不知有多少人专程绕路至此,只为看它一眼,对着那八个字揣摩半天,然后带着满腹的狐疑与期待离去。
“格物坊”三个字,成了整个京城上流社会最热门的谜语。有人说这是某位隐世高人的游戏之作,有人猜是哪个藩王用来向京城示威的据点,更有甚者,说这是太子殿下秘密敛财的私库。
流言传得越盛,对面“锦绣阁”钱掌柜的脸色就越是难看。他从最初的不屑与嘲讽,到如今的坐立难安,不过短短七日。因为他发现,“格物坊”这个沉默的对手,什么都还没做,就已经抢走了整条街所有的目光。
而我,这七日里,便一直坐在街角那间茶楼的二楼雅间,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我看着人来人往,看着对面“锦绣阁”门前那日益稀疏的客流,心如止水。我在等,等一个完美的“天启”之日。
【数据之眼】告诉我,通过这七日的舆论发酵,京城权贵阶层对“格物坊”的好奇心指数,已经攀升到了98.7%的阈值。
是时候了。
第八日,清晨。
当第一缕阳光洒在朱雀大街上时,一直紧闭的“格物坊”大门,在万众瞩目之下,终于“吱呀”一声,缓缓开启。
身着简约深灰色长袍的老白,出现在门口。他没有半分商人的热情与谄媚,神情肃穆,仿佛不是在开门迎客,而是在主持一场庄重的祭典。
人群“轰”的一声,潮水般涌了过去。
然而,两名身材高大的黑衣护卫,如同门神一般,拦在了门口,将所有人挡在了三步之外。
“诸位稍安勿躁。”老白的声音透过人群的嘈杂,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耳中,“小店初开,地方狭小,为免慢待贵客,今日只开一席,只展三物,只邀二十位贵客入内品鉴。”
此言一出,人群顿时哗然。
“什么?只让二十个人进去?”
“这是什么规矩!我们大老远跑来,就让我们站在这儿干看?”
“开门做生意,哪有把客人往外推的道理!”
对面的钱掌柜见状,立刻抓住了机会,高声嚷道:“诸位都瞧瞧!这就是故弄玄虚的把戏!里面指不定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怕人看穿了,才只敢请这么几个人进去!”
他的话很有煽动性,人群的骚动更加剧烈。
我端着茶杯,轻轻吹开浮沫,眼神没有丝毫波动。这一切,早已在我的预料之中。
老白对钱掌柜的挑衅置若罔闻,只是不疾不徐地从袖中取出一叠制作精美的帖子,朗声道:“小店开业,不为牟利,只为格物。今日这二十份请柬,早已送至城中二十位在各自领域登峰造极的大家手中。今日,我们只等有缘人。”
话音刚落,人群外围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众人纷纷让开一条道路。
一顶朴实无华的青呢轿子,在一众学子的簇拥下,停在了“格物坊”门口。轿帘掀开,一位须发皆白、步履蹒跚的老者,被小心翼翼地搀扶了出来。
“是赵阁老!”人群中有人失声惊呼。
内阁大学士,赵孟谦!当朝硕果仅存的三朝元老,被誉为“士林领袖”,其书法文章,二十年前便已是天下第一。然而,十年前,他却因眼疾加重,无法再看清书本上的小字,痛苦地选择了封笔,从此淡出朝堂,不问世事。
他的出现,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这等神仙人物,怎么会出现在一个商铺的开业现场?
老白快步上前,恭敬地躬身行礼:“赵老先生,小店恭候多时。”
赵阁老微微颔首,目光落在那块“格物坊”的牌匾上,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好奇:“格物致知……好大的气魄。老夫今日,就是来‘格’上一‘格’的。”
有了赵阁老这位重量级人物的开头,接下来,京城最有名的棋圣、画仙、玉器宗师……一位又一位在各自领域享有盛誉的大家,仿佛约好了一般,接踵而至。
人群彻底安静了。所有人都意识到,这“格物坊”,玩的根本不是普通商贾的套路。它请来的,是足以定义整个京城风雅与品味的“评判官”。
很快,二十位贵客悉数到齐。在无数艳羡、嫉妒、好奇的目光中,他们被请进了那神秘的黑色建筑。
然后,大门,再一次缓缓关闭。
门外的人炸开了锅,而门内的世界,则陷入了一片极致的寂静。
与外界想象的金碧辉煌不同,“格物坊”的内部,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光滑如镜的黑色地面,未经粉刷的青石墙壁,高挑的穹顶之上,一道巧妙设计过的天光,如聚光灯般,精准地投射在大厅中央。
那里,只摆放着三个独立的黑丝绒展台。
客人们的呼吸,在踏入此地的那一刻,便不自觉地放轻了。这里的氛围,不像商铺,更像是一座供奉着神物的圣殿。
老白引着众人,来到第一个展台前。
丝绒之上,静静地躺着一只杯子。
一只,完全透明的杯子。澄澈如冰,纯净似水,仿佛不存在一般。透过它,可以清晰地看到对面人脸上的每一丝惊诧。
“此为……‘天河冰晶盏’。”老白的声音带着一丝神圣的感召力,“传闻乃采集九天之上银河之冰,以天外陨铁之火锻造而成,非凡尘之物。”
他一边说着,一边提起旁边一只更简单的同款杯子,将清水注入其中。
奇迹发生了。那水在杯中,仿佛化作了一团悬浮在空中的水球,清澈灵动,美得令人窒息。这与他们认知中那些厚重、混浊、带着色彩的“琉璃”,完全是两个世界的造物。
“天呐……”一位痴迷收藏的侯爵夫人,下意识地捂住了嘴,眼中满是贪婪与痴迷。
第二个展台前,是一面一人高的巨大镜子。
“此为‘乾坤水银镜’。”老白介绍道,“铜镜只可鉴衣冠,此镜,可鉴须眉,可鉴秋毫,可鉴……本心。”
一位以俊美闻名的年轻世家公子,半信半疑地凑上前去。下一刻,他如遭雷击般愣在原地。镜中的人,是他,又不是他。他从未如此清晰地看过自己,每一根睫毛,每一丝笑纹,甚至因为激动而微微扩张的毛孔,都纤毫毕现。
这面镜子,映出的不是一个模糊的轮廓,而是另一个活生生的、真实的世界。
前两件神物,已经彻底摧毁了这些见惯了奇珍异宝的权贵们的认知。他们开始期待,那第三件压轴之物,又该是何等的惊世骇俗。
然而,当老白揭开第三个展台的黑布时,所有人都愣住了。
那只是一副小小的、用玳瑁镶边的、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眼镜”。
“此物,名为‘明目镜’。”老白缓缓道,“不为观赏,不为把玩。其唯一之用,乃是令因年岁渐高、眼目昏花而无法阅书之人,重见书中乾坤。”
话音刚落,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响了起来。正是之前一直没找到机会发作的钱掌柜——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也混进了这二十人的队伍。
“一派胡言!”他高声嗤笑道,“眼疾乃是天定,药石尚且难医,凭这么个小玩意儿就想让人恢复目力?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我看你们就是用前两样东西唬住大家,好拿这江湖骗术来蒙骗钱财!”
他的话,说出了在场不少人心中的疑虑。毕竟,“重见光明”这种事,听起来太过玄乎,已经近乎于妖术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投向了从进门后就一直沉默不语的赵阁老。在场之人,没有谁比他,更有资格来评判这“明目镜”的真伪。
赵阁老浑浊的眼睛,此刻正死死地盯着那副“明目镜”,干瘪的嘴唇微微颤抖着。
“老夫……可否一试?”他声音沙哑,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孤注一掷的渴望。
“先生请。”老白恭敬地将“明目镜”捧起。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赵阁老颤巍巍地伸出手,接过那副眼镜。他摸索着,在老白的帮助下,将它架在了自己的鼻梁上。
世界,似乎并未有任何不同。
钱掌柜脸上露出了得意的冷笑。
然而,老白却不慌不忙地从身后取出一本书册,递了过去。那书册上的字,是小到近乎需要用针尖来辨认的蝇头小楷。
赵阁老下意识地接过书,目光落在书页上。
下一刻,这位经历了三朝风雨、见惯了世间沉浮的老人,整个身体如遭电击般,猛地一颤!
他那双本已看不清五指的眼睛,瞬间瞪得滚圆!
清晰了……
一切都清晰了!
那一个个模糊不清、如同蚂蚁般扭结在一起的墨点,在“明目镜”之后,重新化作了熟悉的、笔锋锐利的蝇头小楷!每一个撇捺,每一个转折,都清晰得仿佛是昨日才刚刚写下!
十年了。
整整十年了!他再也没有体验过这样清晰的、无碍的阅读!
“赵……赵钱孙李……周吴郑王……”
他开口,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百家姓》的开篇。那是最简单的启蒙读物,此刻从他这位文坛泰斗的口中念出,却带着一种宛若新生的神圣与激动。
他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他猛地抬起头,环视四周。每个人的脸,不再是模糊的色块,而是一张张清晰的、写满了震惊的脸庞。
两行滚烫的老泪,终于抑制不住,从他布满皱纹的眼角,汹涌滑落。
“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
他忽然大笑起来,笑声里充满了失而复得的狂喜与难以言喻的激动。
在满堂的死寂中,赵阁老小心翼翼地摘下眼镜,像捧着一件稀世珍宝般将它紧紧攥在手心。他转过身,面向所有宾客,用尽全身的力气,以一种振聋发聩的声音,高声呼喊道:
“此非凡物,乃圣人之眼,文道之光!”
一句话,如同一道九天惊雷,在“格物坊”的大厅中,在每一个人的心头炸响!
钱掌柜的脸,瞬间变得煞白如纸。他知道,他完了。
这不是商人的吹嘘,不是骗子的伎俩,这是当世文宗,以自己一生的清誉,为这件“神物”所做的、最高规格的背书!
茶楼之上,我放下茶杯,听着街对面那座黑色建筑里隐约传出的、山呼海啸般的惊叹与议论,嘴角,终于勾起了一抹淡淡的笑意。
京华第一楼,今日,方才真正立住了它的地基。
而这地基,是以整个士林的敬仰与文道的未来所铸。坚不可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