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以他一个自信的微笑,心中激荡的波澜,却远未平息。
聚光成火,是奇景,是石破天惊的“术”。它能带来震撼,能引发敬畏,但“术”本身,却总是容易被人与“奇技淫巧”联系在一起。
所以,这只是第一步。
我真正要打出的第二张牌,并非奇诡的“术”,而是温暖的“道”。是足以触动在场每一位读书人,乃至全天下读书人内心最柔软之处的,圣人之道。
幕玄辰显然与我心意相通。
他没有让现场狂热的气氛冷却,而是顺着方才林太傅的话,自然而然地将所有人的目光,引向了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
“太傅,”幕玄辰微微躬身,对这位三朝元老,他始终保持着晚辈的谦恭与尊敬,“您方才提及,您的眼疾,因白姑娘所制的‘明目镜’而得以缓解。百姓们或许不知,但本王与在场的诸位大人都清楚,太傅您已近十年,无法亲阅文书典籍。这,是整个大乾学林的憾事。”
他的声音沉稳而真挚,瞬间就将话题,从方才那惊世骇俗的“取火术”,拉回到了一个更具人情味,也更令人感同身受的层面上。
人群的议论声再次响起,但这一次,少了猎奇与惊叹,多了几分惋惜与同情。
“是啊,林太傅可是当世大儒,据说年轻时过目不忘,着作等身。”
“可惜了,人老了,眼就花了。我爷爷也是,连报纸上的大字都看不清了。”
“十年无法读书……对于太傅这样的文宗来说,该是何等的煎熬啊!”
林太傅浑浊的老眼中,流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黯然。他轻轻叹了口气,声音苍老而沙哑:“殿下说的是。这十年来,老夫只能靠门生诵读,才能知晓天下文章。圣人经典,就在案头,却如隔云端,触不可及。此乃老夫此生,最大的遗憾。”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英雄迟暮的悲凉,听得人心头发酸。
就在这时,幕玄辰转头看向我,对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我心领神会。
我从柳姨一直捧着的另一个更为精致小巧的锦盒中,取出了一样物事。
那是一副眼镜。
一副专门为老花眼设计的“阅读镜”。
镜架是用轻巧的紫檀木精心打磨而成,表面上了清漆,温润如玉。两片镜片,是我耗费了无数心血,反复试验度数、研磨曲面,才最终为林太傅量身定做的。它不像“明目镜”那般只是简单的凸透镜,而是考虑了焦距、瞳距,务求达到最清晰、最舒适的效果。
在阳光下,这副阅读镜显得古朴而雅致,透着一股浓浓的书卷气。
“殿下,民女以为,‘格物’之学的意义,不在于炫技,而在于致用。”我双手将眼镜奉上,声音清脆,“能为太傅这样的国之栋梁分忧解难,才是此学的真正价值所在。”
幕玄辰接过眼镜,亲自走到了林太傅的面前。
他没有让太监或侍从代劳,而是亲手,小心翼翼地,为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戴上了这副阅读镜。
“太傅,请您,再试一次。”他的声音,温柔而充满力量。
这个动作,充满了象征意义。
一位代表着未来的皇子,正在用一种全新的“道”,去弥补一位代表着过去的鸿儒,心中最大的遗憾。
这是传承,也是开启。
林太傅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他似乎有些不敢相信,又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期待。他的手,有些犹豫地伸出,似乎想要触摸那从未有过的镜架。
旁边,早有侍从按照幕玄辰的眼色,恭敬地呈上了一本书。
不是别的,正是儒家门徒奉为圭臬的——《论语》。
书页已经泛黄,边缘卷曲,显然是常年被人摩挲翻阅。
当林太傅看到那本书时,他的呼吸,瞬间急促了起来。
他颤抖着手,接过了那本他熟悉到骨子里的经典。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将书凑到眼前……然后,又在幕玄辰的示意下,缓缓放远了一些,调整到一个最舒适的阅读距离。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
朱雀大街上,数万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那本书,以及那位老人身上。
林太傅浑浊的眼睛,透过那两片薄薄的、晶莹的镜片,落在了书页之上。
他整个人,如遭雷击,瞬间僵在了那里。
下一刻,他那苍老的眼睛,猛地睁大了!
那双看了近十年都如隔云山雾罩的眼睛里,爆发出了一股难以置信的、狂喜的光芒!
他看见了!
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了!
那一个个他曾在梦中描摹过无数遍的蝇头小字,此刻,正无比清晰、无比锐利地,映入他的眼帘!
“学……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他干裂的嘴唇哆嗦着,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念出了那句他倒背如流,却已有十年未能亲眼目睹的开篇之语。
他的手指,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他像一个初学的孩童,又像一个久别的游子,用指尖,小心翼翼地、虔诚无比地,抚摸着书页上那一个个黑色的墨字。
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到“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他的目光,贪婪地扫过每一行,每一个字。
然后,两行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从他布满皱纹的眼角,汹涌而出!
那不是悲伤的泪,不是痛苦的泪。
那是失而复得的狂喜,是久旱逢甘霖的激动,是压抑了十年之久的遗憾与渴望,在这一瞬间,得到了最彻底的释放与圆满!
“看……看见了……老夫看见了!”
林太傅突然抬起头,仰天长啸,声音嘶哑,却充满了穿透云霄的力量!
他老泪纵横,涕泗横流,完全不顾一代文宗的体面与威仪,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又放声大笑!
他猛地举起手中的《论语》,转向所有震惊失语的百姓与官员,用尽全身的力气,高声疾呼:
“圣人大道,终得再见!终得再见啊!”
“此物……此物是神器!是让我等读书人,能终身侍奉圣人经典,皓首穷经而不辍的神器啊!”
他一把扯下眼镜,又戴上,反复确认着这并非梦境。最后,他将眼镜紧紧地攥在手心,如同攥着生命中最重要的珍宝,泪眼婆娑地看向我和幕玄辰,声音因激动而破碎。
“妖物?何等荒唐!此乃利国利民之神器,而非妖物啊!”
“轰——”
这一声发自肺腑的呐喊,这一幕当代大儒老泪纵横的画面,其冲击力,远比方才的“聚光成火”要强烈千百倍!
如果说,方才的演示,是“理”上的胜利。
那么此刻,太傅的眼泪,便是“情”上的,无可辩驳的巅峰!
一位为国为民、桃李满天下的三朝太傅,他激动的泪水,他颤抖的证言,其分量,比千军万马更重,比圣旨纶音更具说服力!
它瞬间击溃了太子党布下的所有污蔑与指控,将“格物坊”彻底地,钉在了“功在社稷,利在千秋”的功德碑上!
人群中,几位同样须发皆白的老臣,看着林太傅的样子,感同身受,竟也忍不住用袖子擦拭着眼角。
郭瑞面无人色,双膝一软,“噗通”一声,彻底瘫跪在了地上。他知道,一切都完了。太子输了,他也完了。他今日带来的,不是捉拿妖女的功绩,而是将遗臭万年的罪证。
我静静地看着眼前这幅景象,心中最后一块石头,也终于落了地。
我看见幕玄辰的眼眶,似乎也有些微微泛红。他上前一步,轻轻扶住了情绪激动的林太傅。
这一刻,我与他的目光再次交汇。
我们都明白,从今天起,再也无人能以“妖术”为名,撼动“格物坊”分毫。
因为,我们不仅掌握了“格物致知”的真理。
我们还拥有了,一位当代大儒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