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退入阴影,但那道目光,却如附骨之疽,依旧死死地钉在我的背上。
炙热、锐利、充满了不容错辨的探究与震撼。
我能感觉到,他身边的宋清婉似乎正在与他说话,声音娇柔,带着哭腔。我还听到有内侍总管在小心翼翼地请示后续事宜。然而,那道目光,没有一丝一毫的偏移。
在这一刻,仿佛整个长乐宫的狼藉、百官的惊魂、宫人的忙碌,都成了为他而设的背景板。而他唯一的焦点,就是我这个刚刚退入黑暗中的、毫不起眼的宫女。
【心率:85 bpm。状况:稳定。威胁评估:潜在风险升高70%。建议:立刻远离目标人物,进入潜伏状态。】
数据之眼发出了冷静的警告,但我知道,今夜,我躲不掉。
当一个棋手,终于注意到了一颗不该有自主意识的棋子时,他要做的,绝不是将它放回棋盒,而是要将它从棋盘上拿起,放在掌心,仔仔细细地,一探究竟。
我压下心底所有的波澜,继续扮演着我的角色。我为一位吓得瘫软在椅子上的诰命夫人奉上热茶,用最温顺的语调安抚着她。我的动作标准而谦卑,每一个转身,每一次垂眸,都符合一个底层宫女最完美的仪态。
我在等。
等他下一步的动作。
果然,没过多久,一个尖细的嗓音在我身后响起。
“你,站住。”
是幕玄辰身边最得宠的太监,李安。
我停下脚步,缓缓转身,脸上是恰到好处的茫然与惶恐。“公公有何吩咐?”
李安用他那双精明的眼睛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似乎想从我这张平平无奇的脸上看出什么花来。但他什么也没看出来。
“殿下召见你,跟我来。”他丢下这句话,便转身带路,那姿态里带着一丝不耐烦与轻慢。仿佛对我这样一个底层宫女,多说一个字都是浪费。
周围,几道若有若无的视线扫了过来。有好奇,有不解,更多的是嫉妒。尤其是一旁的宋清婉,她看着我的眼神,几乎要喷出火来。
我低下头,掩去眼底所有的情绪,抱着空了的托盘,亦步亦趋地跟在李安身后。
他没有带我去偏殿,也没有带我去夏帝或皇后所在的任何一个焦点中心,而是穿过一片狼藉的宫苑,来到了一处相对僻静的回廊下。
回廊的尽头,幕玄辰负手而立,独自一人。
他换下了一身血迹斑斑的锦袍,此刻只穿着一件月白色的常服,玉冠束发。摇曳的宫灯在他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一片明明灭灭的光影里,越发显得清冷孤绝,如同一尊没有感情的玉像。
李安将我带到他身后三丈远的地方,便悄无声息地退下了,顺便遣散了附近所有的宫人。
一时间,这方天地,只剩下我与他。
还有空气中,尚未散尽的血腥气。
我跪下,将托盘放在身侧,恭恭敬敬地叩首:“奴婢秦卿,参见太子殿下。”
他没有让我起身。
我就那么跪在冰冷的石板上,垂着头,将自己卑微到了尘埃里。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他不动,也不说话。只有那道实质般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一寸寸地审视,像是在用最锋利的刀,试图剖开我的皮囊,窥探我灵魂深处的秘密。
这是一场无声的较量。
他在用储君的威压,逼我自乱阵脚。
而我,则用最彻底的顺从,来对抗他的威压。
【心率:82 bpm。状况:稳定。】
【对方呼吸频率:18次\/分钟,平稳。心跳估测:75 bpm,平稳。结论:他在观察,并未动怒。】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我的膝盖都开始发麻,他终于开口了。
“抬起头来。”
他的声音,比这夜风更冷。
我依言,缓缓抬起头,目光却依旧落在地面上,不敢与他对视,脸上满是惶恐与不安。
“看着我。”他再次命令道。
我的身体微不可查地一颤,仿佛被他的威严所震慑,这才万分惶恐地,慢慢地,将视线抬起,迎上了他的目光。
四目相对。
我再一次,看清了他眼中的风暴。
那里面,再也没有了方才在人群中一瞥的纯粹震撼,而是化作了更加复杂、更加深沉的漩涡。是探究,是审视,是怀疑,是……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面对未知时的兴奋。
“你叫秦卿?”他问。
“是。”
“哪个‘卿’?”
“公卿的‘卿’。”
“秦威的女儿?”
“是。”我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颤抖,“家父正是镇国将军秦威。”
他微微眯起了眼睛。这个答案,显然让他有些意外,但又仿佛在情理之中。
“抬起你的手。”他命令道。
我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颤颤巍巍地伸出了自己的双手。
我的手,因为常年待在清风苑,不见天日,显得有些过分的苍白。又因为之前偷偷制作各种仪器,指腹和指甲缝里,残留着一些难以洗净的、细微的痕迹。
他的目光,落在了我的指尖上。
“在东宫,你平日里都做些什么?”他看似随意地问道。
“回殿下,奴婢……奴婢负责洒扫庭院,以及……以及为殿下和清婉小姐准备茶水。”我小心翼翼地回答。
“洒扫庭院,准备茶水?”他忽然低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嘲讽的意味,“本宫倒是不知道,东宫的粗使宫女,竟还通晓上古的‘天工开物’之术,能引动凤凰降世,扭转乾坤。”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没有再试探,而是直接将最锋利的问题,如同一把匕首,抵在了我的喉咙上。
这一刻,任何的辩解和伪装都显得多余。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数据之眼在一秒钟内模拟出了上千种应对方式,但最终,我选择了最直接,也最大胆的一种。
我脸上的惶恐瞬间褪去,那双一直低垂着的、伪装得温顺无害的眼睛里,漾起了一丝与方才在人群中相似的、极淡的笑意。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道:“殿下觉得,今夜的‘神迹’,如何?”
我的声音不大,依旧柔和,但话语里的内容,却无异于承认了一切。
幕玄辰眼中的漩涡,瞬间静止。
他死死地盯着我,仿佛要将我的灵魂都看穿。他预想过我的抵死不认,预想过我的惊慌失措,甚至预想过我的花言巧语。但他唯独没有预料到,我会如此干脆利落地,承认了这场惊天豪赌。
“很好。”良久,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好到……让本宫都差点信了。”
“殿下信与不信,并不重要。”我跪在地上,仰视着他,姿态依旧卑微,但语气却已经截然不同,“重要的是,天下人都信了。重要的是,陛下他,也信了。”
“你好大的胆子。”他一步步向我走来,巨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欺君罔上,愚弄天下,你可知这是何等罪名?”
“奴婢不知。”我迎着他的目光,不闪不避,“奴婢只知,若无今夜的‘神迹’,殿下此刻,恐怕早已身陷囹圄,再无翻身之日。而奴婢,大概也只会成为一具无人问津的尸体,被丢进乱葬岗。”
我的话,让他停住了脚步。
我们之间,只剩下不到三尺的距离。我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混合着血腥气的龙涎香。
“所以,这是你献给本宫的投名状?”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里闪烁着危险的光芒。
“不。”我摇了摇头,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这不是投名状。这是我们之间,新契约的开始。”
“新契约?”
“旧的契约,是我保住性命,为您解毒。而新的契约……”我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是我助您扫平一切障碍,登临九五。而殿下您,需要成为我最坚实的后盾,为我提供我所需要的一切。”
“包括……为你那些疯狂的‘天工开物’之术,提供庇护和资源?”他精准地抓住了我话里的核心。
“殿下英明。”
空气,再一次陷入了死寂。
这是一场赤裸裸的谈判。
在刚刚经历了一场血腥的政变之后,在一个卑微的宫女与一位权势滔天的太子之间,展开了一场关乎未来的、最危险的谈判。
许久,他忽然笑了。
那是一种全然了然的、带着一丝自嘲和无尽兴味的笑。
“秦卿……”他缓缓念着我的名字,仿佛是第一次认识这两个字,“你想要的,不仅仅是活下来,对吗?”
“殿下不也一样吗?”我平静地回视他,“我们是同一种人。”
他收敛了笑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本宫答应你。”他说道,“从今往后,东宫便是你的庇护所。你需要什么,列出单子,交给李安。本宫会满足你。”
“多谢殿下。”我心中一松,知道这最危险的一关,我闯过来了。
“但是,”他话锋一转,语气重新变得冰冷,“本宫也要你记住。棋子,就要有棋子的觉悟。下一次,若是再有类似今夜这般自作主张的行动,没有提前告知本宫……”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那眼底一闪而过的杀意,已经说明了一切。
“奴婢明白。”我垂下头,重新变回那个温顺的宫女,“只是,机会稍纵即逝。若事事请示,恐怕会错失良机。”
“那就让本宫看到你的价值,让你拥有可以‘自作主张’的资格。”他冷冷丢下这句话,转身欲走。
“殿下!”我忽然叫住了他。
他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我抬起头,看着他被宫灯拉长的背影,轻声说道:“我听说,陛下已经下旨,不日将为殿下与臣女……与家姐宋清婉,举行订婚宴。”
他的背影,微微一僵。
我继续道:“届时,四方来贺,万众瞩目。想必,那些不甘心失败的人,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最后的机会。那将会是比今夜,更凶险的战场。”
我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但我知道,他懂了。
今夜的凤凰,只是开胃菜。下一场大戏的舞台,我已经为他,也为我自己,搭建好了。
幕玄辰没有再说话,只是在原地站了片刻,便迈开步子,径直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回廊的尽头。
我独自跪在原地,直到确认他彻底走远,才浑身一软,几乎瘫倒在地。
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心率:115 bpm。状况:平稳。】
【精神链接已建立。初步信任度:15%。威胁等级下调。】
我扶着冰冷的地面,缓缓站起身,看着幕玄辰消失的方向,露出了一抹真正的、疲惫而又满足的微笑。
从今夜起,我不再是孤军奋战。
在这盘名为“天下”的棋局上,我终于,有了一位最强大的盟友。
而我们的第一支舞,将从那场注定不会平静的订婚宴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