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朝十年,冬至,无雪。
太庙封匣层灰厚寸,铜钉锈作赤色。守庙老阉奴每夜听闻匣内“嗒——嗒——”两响,间隔极准,却总比更鼓慢半拍,像有人隔着生死敲一座倒转的更漏。老奴以耳贴地,可那声音竟似从高处坠下,越接近地面,越轻,越冷。
是夜,皇城又废一帝。新帝尚未来得及改元,只被称作“闰帝”。闰帝即位第三日,便下诏开匣,群僚阻之不得。匣启,逆鳞已空,只剩一道极细的缝,如人耳廓,内里幽黑,吹出风丝,带淡腥甜味。闰帝以指尖探入,未及半寸,整根指骨便“嗒”一声被缝咬住,血未溅,指已枯,像被岁月瞬间吸干。闰帝却笑,似得至宝,命人取鼓。
“朕要铸一面鼓,”他举断指,血痂如环,“以朕骨为槌,以朕心为面,令天下再闻残拍。”
匠作司七十二名巧匠,当夜被锁于禁城西北角楼。铜钉、牛皮、鲸胶皆备,却独缺鼓面。闰帝解袍,露出胸膛,其心房处赫然一道旧疤,疤下空洞,可窥肺叶翕张——原来十年前,他尚为太子时,曾暗取先帝遗匣,被逆鳞噬去半心,自此每行一步,必领先半拍,世间万物皆慢他一线。如今,他要借此“快半拍”的骨血,补一面“慢半拍”的鼓。
“取朕之心,”他命御医,“留朕之命。”
御医战栗,以金刀沿疤复剖,将剩余半心剜出。那心一离体,竟自行收缩成一枚暗红小鼓,鼓面薄膜隐隐跳动,像被无形手指试音。匠作司连夜镶铜箍、嵌鲸骨,鼓成,径仅一尺,却重七十二斤。闰帝以断指为槌,轻敲——
“咚——”
声音并不响,却在皇城所有活物胸腔里激起回音。众人齐退一步,似被看不见的手推回昨日。更鼓、更漏、更香,俱迟半拍;婴儿啼哭刚出口,便突然噎住,等那半拍补上,才复放声;老槐落叶悬停空中,补完半拍后,才肯触地。整座真朝,被这一鼓拖进迟到的时间。
闰帝大喜,抱鼓登上城楼,欲再击第二下。指未落,忽闻“咔”一声轻响——鼓面自内裂开,一截苍白骨尖透出,骨上缠着血丝,血丝又缠成线,线头牵出另一颗更小的心脏,心室上赫然刻着“十”字。原来当年第十子被剜走的半拍,竟藏在这半心里,随鼓而生,伺机而归。
骨尖越伸越长,化作一柄细刃,轻轻抵住闰帝喉结。鼓面裂痕里,传出低笑,笑声明明迟半拍,却先一步钻进闰帝耳蜗:
“皇兄,你偷了天下,却偷不走时差。”
闰帝欲呼,喉骨已被刃尖点碎,碎声“嗒”地落下,比鼓声还慢半拍。他整个人随之干瘪,像被抽走所有将来。骨刃收回,鼓面合拢,只剩那枚刻“十”的小心脏,在鼓内咚咚跳动——声音终于与时间对齐,却每跳一下,鼓身便轻一分,城头便暗一分。
冬至子正,鼓忽然无声,自行滚落城堞,沿御道向西,一路发出“空——空——”回响,像寻找失散已久的另一半节拍。所过之处,灯火逆燃,积雪倒飞,丈夫倒走,孩童返老。鼓至太庙,停在那道裂缝前,轻轻一贴,竟如游子归家,严丝合缝。裂缝闭合,逆鳞重生,鼓与匣融为一体,发出最后一声——
“咚。”
更鼓恰响,两声重叠,分毫不差。
真朝十年冬至,时间终于对齐,却无人再记得曾有闰帝。
史官笔落,只书四字:
“是夜,帝崩。”
而太庙深处,那枚逆鳞下的鼓面,每至子正,仍隐隐震一次。
无人听闻,除了守庙老阉奴——
他每夜准时睁眼,伸手摸向自己胸口,
惊觉自己的心跳,
总比更鼓,
慢半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