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双生元年,正月朔日,大雪竟夜未停。
金銮殿顶被积雪压出一声极轻的“咔嚓”,像某根老骨错节。
沈玦高坐龙椅,冕旒十二旒垂落,每一旒却非玉,乃一枚枚细小铜铃,铃舌皆缺,故无声。
殿上百官伏拜,呼“万岁”之声排山倒海,却在出口瞬间被积雪吸尽,只余口型,像一池缺氧的鱼。
沈玦抬手,袖中落下一物——
是那枚“缺月铜钟”残片,钟舌白骨已失,唯余掌心大小的一弯月牙。
他以指尖叩之,无声,却有一道灰白波纹自钟体扩散,掠过百官。
波纹所过,群臣影子尽被削去一截,断口平整,像被无形闸刀铡过。
断影落地,化作一条条无目黑鲤,摆尾游向殿外,所过砖缝,渗出淡金色血珠。
沈玦俯视,声音不高,却字字落在丹墀,像冰锥钉入:
“朕昨夜梦太祖,太祖曰:
‘若无鳞,便做鳞;
若无影,便做影。’
今日起,废年号,改元——
‘无鳞’。”
殿上静得能听见雪落。
百官心头却同时响起一道婴儿啼哭,哭声自体内传出,像有人隔着胸腔轻叩:
“第十四子……归位。”
二
同一刻,千秋井底。
那面“永夜”铜镜忽生裂纹,镜心朱砂目睁开一线,瞳仁竖如蛇。
镜背朝上,故无人可见——
镜里并非井壁,而是一座倒置的金銮殿。
殿中龙牙床上,仰躺一人,白衣无纹,心口嵌一弯缺月铜钟,钟体裂纹里正渗出淡金血珠。
那人面容与沈玦一般无二,唯眉心少一粒朱砂,多一道剑痕——
正是沈玦被抽离的“影子”。
影子睁眼,眸色比雪更冷,却带奇异慈悲。
他张口,无声,唯有一缕灰焰自喉升起,焰中浮出小小篆文:
“弑母者,当偿母;
弑己者,当偿己。”
灰焰凝成一柄短剑,剑身无刃,唯以白骨为脊,正是“镇魂”之骨。
影子握剑,缓缓起身,一步踏出镜背。
咔嚓——
铜镜裂纹瞬间爬满,第十四面镜,碎。
三
禁城,太庙。
沈玦独行,大雪没膝。
太庙门楣上,“沈”字金匾已卸下,换上一块无字白板,板面蒙一层人皮,皮色犹带温。
沈玦以指尖划破掌心,血珠滚落,在人皮上写下一行:
“沈氏第七,自此绝嗣。”
血字成,人皮竟微微起伏,像皮下仍有一颗心。
沈玦推门,殿内幽暗,唯太祖牌位尚存,却倒悬梁下,牌位背后钉着一枚铜铃——
正是他冕旒十二旒里缺的那一枚。
铃舌完整,乃一截细小指骨,骨节有稚童齿痕。
沈玦伸手,欲摘铜铃,却听身后脚步轻响。
回头——
影子沈玦立于门槛,白衣无尘,心口缺月铜钟在幽暗里泛冷光。
两人对视,像隔一层水,水上映出彼此,却各少一只眼。
影子先开口,声音与沈玦一般,却带回响,像井底回声:
“我代你死,你代我生;
如今我来取生,你去赴死。”
沈玦笑了,笑意却冷:“朕无母,无影,无鳞,
你拿什么取?”
影子不答,只抬手,以白骨镇魂剑划破虚空。
剑尖所过,太庙殿顶裂开一道缝,缝里漏下一缕月光——
却非银白,而是赤红,像一泓化开的朱砂。
月光落在倒悬牌位,牌背渗出鲜血,血珠串成一行小篆:
“弑太祖者,当为太祖。”
血字成,牌位轰然坠地,摔成两截。
断口处,爬出一尾无鳞之鲛,通体透明,唯心脏位置嵌一粒朱砂——
正是井底女人最后所化。
鲛游向沈玦,却在离他三寸处,被影子以剑尖挑住。
影子俯身,以齿咬碎鲛心朱砂,吞咽。
咔嚓——
一声极轻,却似天地开合。
沈玦只觉胸口一空,低头——
那弯缺月铜钟竟自他体内透出,被影子以剑尖挑起,钟体裂纹里,渗出他自己的心尖血。
血珠落,在青砖上写下一行:
“第十四子,沈玦,已卒。”
影子收剑,以指沾血,在自己眉心点上一粒朱砂——
于是,他有了“天子之相”。
而沈玦,眉心剑痕忽地裂开,渗出的却不是血,而是一缕缕灰白影子——
那是他被剥夺的“帝魂”。
影子转身,大步踏出太庙,雪落在他肩头,竟不再化,而是堆积出一肩冷白——
像极了一具新制的“冕旒”。
殿内,沈玦独对倒悬牌位,忽然大笑,笑声却带婴儿啼哭:
“朕无鳞,便做鳞;
朕无影,便做影!”
笑声中,他抬手,以指为刃,剖开自己胸膛——
肋骨下,没有心,唯有一口“井”。
井壁铜镜映出他面容,却在飞速年轻——
白发转墨,皱纹平复,最终定格成十五岁少年。
少年眉心一点朱砂,似血,似月,似一粒尚未睁开的——
天子之目。
少年俯身,对井口轻语:
“母后,孩儿来赴死。”
语罢,他一步踏出——
投身入井。
四
翌日,雪霁。
新帝颁诏:
“先帝沈玦,昨夜暴毙,谥曰‘无鳞’。
朕,第十四子,沈——”
诏书至此,忽缺一字,唯留一滴金血,晕成一轮缺月。
百官叩拜,却无人敢问——
那滴金血,正与先帝心口缺月铜钟,一般大小,一般形状。
而太庙废墟,积雪下隐约露出一角白板,板面人皮已枯,皮上血字却新鲜:
“沈氏第七,自此绝嗣;
沈氏第十四,自此——
无鳞,无影,无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