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者:寒
窗外的秋雨,带着一股缠绵不绝的阴冷,敲打着玻璃,仿佛要渗进人的骨头缝里。我刚刚结束一个棘手的线上故障排查,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正准备关灯休息,手机屏幕却在昏暗的房间里突兀地亮了起来,伴随着一种近乎痉挛般的、持续不断的震动。
不是电话,是微信视频通话的请求。发起人:小焱。
我的心莫名地沉了一下。小焱,我多年的好友,性格如同他的名字,外向、热情、讲义气,做事风风火火,带着点江湖儿女的爽利。他很少在这个时间点,尤其是以视频这种直接的方式联系我。通常我们的交流,是文字里的插科打诨,或是偶尔约饭时的啤酒与烧烤。
我按下接听键。屏幕那端的光线很暗,似乎是在车里。小焱的脸出现在画面里,却让我几乎认不出来。往日里那种神采飞扬的劲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灰败的、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憔悴。他眼眶深陷,里面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胡子拉碴,头发凌乱地贴在额头上。整个人像一株被霜打蔫、又被狂风蹂躏过的植物。
“寒……”他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像砂纸摩擦着木头,“我……我好像摊上大事了。”
他的眼神里,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混合着巨大恐惧、茫然和无助的情绪,仿佛一个失足掉入冰窟的人,正在被刺骨的寒冷迅速吞噬。
“别急,慢慢说,怎么了?”我坐直身体,将手机拿近,语气尽量放得平稳。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颤抖着,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然后,他断断续续地,开始讲述一个如同噩梦般的故事。
事情源于一年前。小焱的一个发小,也是他生意上往来多年的朋友,叫阿杰。阿杰经营着一家建材公司,规模不大,但前几年行情好时,也做得风生水起,和小焱称兄道弟,关系极铁。去年,阿杰说接了个大工程,需要一笔不小的资金周转,想向银行贷款,但额度不够,需要找个有稳定工作和资产的担保人。
“他当时找到我,说得天花乱坠,那个工程利润多高,回款多快,就是临时缺个过桥资金。”小焱的声音带着追悔莫及的痛苦,“他说就用三个月,等工程款一到,立刻还上,绝对不连累我。还拿出各种合同、意向书给我看……我……我他妈当时也是鬼迷心窍了!觉得那么多年的兄弟,不至于坑我。而且他之前也确实帮过我几次……我,我就在那份担保合同上签了字。”
“担保了多少?”我的心提了起来。
小焱报出一个数字。一个让我眼皮都跳了一下的数字。对于他这样靠工资和一点小投资生活的普通都市白领来说,这绝对是一笔能压垮人的巨款。
“一开始,都挺正常。他还了几期利息,还请我吃饭,说工程进展顺利,让我放心。”小焱的语气越来越低沉,“可到了今年年初,他就开始以各种理由拖延,不是说甲方款没结,就是说工程遇到点小问题。我催过他几次,他态度还好,就是一直拖着。直到……直到上个月底,他电话打不通了,公司也人去楼空!”
“跑路了?!”我脱口而出。
“嗯。”小焱的声音几乎带着哭腔,“我找到他家里,他老婆哭得死去活来,说阿杰在外面欠了不止这一笔,高利贷都找上门了,他早就把家里能卖的都卖了,现在人也联系不上,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真正的噩梦,从这时才正式开始。
银行那边的贷款立刻逾期。作为连带责任担保人,小焱成为了银行唯一的、合法的追索对象。催收的电话和短信,如同瘟疫般开始蔓延到他的生活。
“最开始是银行的客服,还算客气,就是提醒。后来就变成了第三方催收公司……”小焱的眼神里充满了恐惧,“那些人……根本就不是人!电话一天几十个,不分白天黑夜,开口就是威胁、辱骂,说我骗贷,要让我身败名裂,要起诉我,让我坐牢!”
他划开手机,给我看短信记录。屏幕上充斥着不堪入目的字眼:“姓焱的,别给脸不要脸,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们已经掌握了你所有信息,不还钱就等着收法院传票吧!”、“你单位地址是xx吧?我们明天就上门找你领导聊聊!”……
“他们真的去你单位了?”我感到后背一阵发凉。
“还没有……但他们在电话里把我的工位号、我直属领导的名字都说出来了!”小焱的声音在发抖,“寒,我现在每天上班都像上刑场,手机一响就心惊肉跳,看到陌生号码就浑身发冷。我都不敢接电话,可又怕错过重要信息……我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这不仅仅是金钱的压力,更是一种全方位的、针对个人生活和尊严的系统性摧毁。他的社交圈开始出现异样,有共同的朋友旁敲侧击地问他是不是惹了麻烦;他的家人也开始察觉到他的不对劲,追问之下,他只能含糊其辞,内心备受煎熬。
而这一切,在夜晚,会变本加厉地转化为精神上的酷刑。
“我最近……天天做噩梦。”小焱抹了一把脸,手指都在颤抖,“每次都差不多。我梦见自己戴着手铐,被穿着制服的人押着,走过一条很长很长的、昏暗的走廊。两边是铁栅栏的牢房,里面影影绰绰的,好像有很多双眼睛在盯着我。我怎么喊冤都没人理我。”
“我还梦见,我站在法庭上,法官面无表情地念着判决书,下面坐满了人,有我爸妈,有同事,有朋友……他们都在看着我,眼神里有失望,有鄙夷,有恐惧……我拼命想解释,想说是阿杰骗了我,可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最可怕的一次,”他的瞳孔微微收缩,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梦境,“我梦见自己被关在一个狭小的、没有窗户的房间里,四面墙壁不断地向我挤压过来,我喘不过气,拼命捶打墙壁,手都出血了,但外面一点声音都没有……那种绝望……醒来的时候,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心脏跳得像要炸开。”
这些梦境,如此真实,如此频繁,已经严重侵蚀了他的睡眠和精神状态。他不敢睡,又无法摆脱睡眠,每一次入睡都像是一次危险的冒险,可能坠入另一个绝望的深渊。白天被催债电话追杀,夜晚被牢狱噩梦囚禁,他仿佛被一条无形的、冰冷的锁链,捆缚在现实与梦魇的双重炼狱之中。
“寒,你说……我会不会真的要去坐牢?”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神像一只受惊的、走投无路的幼兽,“我只是签了个字……我只是想帮朋友……我从来没想过会这样……”
他的问题,我无法回答。法律的条文是冰冷的。担保合同一旦签署,就意味着在法律意义上,自愿承担了与债务人同等的还款责任。一旦债务人失联、无力偿还,担保人就必须履行代偿义务。如果拒不履行,银行完全有权提起诉讼,申请强制执行,甚至追究其法律责任。理论上,“牢狱之灾”并非危言耸听,尤其是在涉及金额巨大、态度恶劣(在催收方看来)的情况下。
但我不能在这个时候用冰冷的法条去刺激他。我只能尽力安抚:“先别自己吓自己。当务之急是冷静下来,想办法应对。咨询律师了吗?”
“咨询了……律师说情况很不乐观。”小焱颓然地靠在车座椅上,“当务之急是先应对银行的催收,避免事态升级,同时要尽力寻找阿杰的下落,看能不能追回一点损失。可是……谈何容易?那笔钱,我怎么可能还得上?阿杰……大海捞针,去哪里找?”
绝望,如同车窗外的夜色,浓得化不开。他像被困在了一张由轻信、背叛、法律和债务编织成的巨网中央,越是挣扎,缠得越紧。
视频通话的最后,小焱的声音已经带上了浓浓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寒,我没事……就是心里堵得慌,想找个人说说。你……别跟我爸妈说,他们年纪大了,受不了这个。”
通话结束,手机屏幕暗了下去。房间里只剩下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和我沉重的心跳。
我久久地坐在黑暗中,脑海里回荡着小焱那张憔悴恐惧的脸,以及他描述的、那些关于铁窗、法庭和窒息房间的梦境。一条因为“义气”而签下的担保链,此刻正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地箍在他的身上,滋滋作响,冒着摧毁一切的青烟。
我知道,小焱的战争,刚刚拉开序幕。而这场战争,没有硝烟,却可能耗尽他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