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
在李默手指触及门扉的前一瞬,那持续不断的叩门声戛然而止。沉重的木门被他从里面拉开,发出悠长的摩擦声,打破了黄昏的寂静。
门外,暮色四合。
残阳的最后一缕余光,斜斜地照在门前石阶上,也照亮了站在那里的一个人。
一个老道。
与之前清微观那些仙风道骨、袍服鲜明的道士截然不同。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同色补丁的旧道袍,布料粗糙,边角甚至有些磨损起毛。道袍颜色介于灰色与褐色之间,沾着些许风尘。头上梳着简单的道髻,插着一根看不出材质的木簪,面容清癯,皱纹深刻,像是被岁月与风霜反复雕琢过的山岩。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并不如何明亮,反而有些浑浊,却深邃得如同古井,平静无波,倒映着门内李默的身影,以及他身后如临大敌的胡三奶奶与常老大。
他身上没有凌厉的气势,没有迫人的威压,就那么普普通通地站着,仿佛只是一个路过化缘的老修行。但胡三奶奶和常老大却感到一种比面对千军万马更深沉的压力,那是一种源自生命层次、源自某种难以言喻的“道”的天然敬畏。
老道手中没有拂尘,没有法剑,只提着一个半旧的、编织细密的竹篮,篮子里似乎放着些东西,被一块干净的青布盖着。
他看着开门的李默,浑浊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讶异,随即化为一片了然的平静。他单手竖掌于胸前,行了一个最寻常不过的道揖,声音平和,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
“福生无量天尊。贫道云游至此,见此地气象殊异,特来叨扰,求一碗水喝,不知主人家可否行个方便?”
话说得客气,理由也寻常。
可一个能无声无息穿过界碑,能在那等叩门声后如此平静地站在这里的“云游道士”,谁会真把他当成寻常讨水喝的?
李默看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既无惊讶,也无戒备,只是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目光在那旧道袍和竹篮上停留了一瞬。
“进来吧。”
他侧身让开门口,语气平淡,如同招呼一个真正的、不相熟的路人。
老道再次稽首:“多谢居士。”
他迈步跨过门槛,动作自然,没有丝毫犹豫。在他踏入院内的瞬间,胡三奶奶和常老大感觉周遭的空气似乎微微凝滞了一下,那无形的界域之力仿佛水流般自动绕开了老道的身躯,未产生任何排斥或波动。
老道似无所觉,目光在院内扫过,掠过那面飘荡的蓝布,掠过角落盘踞的常老大,最后落在石桌和石凳上。
“坐。”李默指了指石凳,自己率先走到主位坐下。
老道依言坐下,将手中的竹篮轻轻放在脚边。
胡三奶奶见状,不用李默吩咐,立刻去厨房沏茶。她不敢怠慢,用的是李默之前觉得“还行”的那罐老茶饼,水是新打的井水,用新灶台烧开。
很快,两杯热气腾腾的茶端了上来。白瓷盏,茶汤红亮。
李默端起自己那杯,吹了吹气,没喝,只是看着对面的老道。
老道也端起茶杯,却没有立刻饮用,而是低头看着茶汤中袅袅升起的热气,鼻翼微动,轻轻嗅了嗅。
“好茶。”他赞了一句,声音依旧平和,“沉樟香显,汤感醇厚,有些年头了。”
他这才小小地啜饮了一口,在口中回味片刻,缓缓咽下,脸上露出一丝满足的神情。
“多谢居士款待。”他放下茶杯,看向李默,“贫道玄尘,自西而来。”
李默“嗯”了一声,也喝了一口茶,然后放下杯子,直接问道:
“不只是为了讨碗水喝吧?”
玄尘老道脸上露出一丝似是无奈,又似是果然如此的笑意,他捋了捋颌下稀疏的胡须。
“居士快人快语。贫道此来,一为解惑,二为……求证。”
“解惑?”李默挑眉。
“不错。”玄尘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月余之前,此地龙威冲霄,煞气弥天,其后城隍退避,清微封山,万妖敛迹,天剑铩羽……近日更有土地归位,界域自成。桩桩件件,皆非同小可。贫道游历四方,见闻不算寡陋,却也未曾见过如此……密集的异象,汇聚于一方寸之地。”
他的目光转回李默脸上,浑浊的眼中带着探究:“贫道疑惑,此地之主,究竟是何等存在?意欲何为?”
李默用手指轻轻敲着茶杯边缘,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住这里。”他回答得简单干脆,“图个清静。”
玄尘老道闻言,微微一怔,随即失笑摇头:“好一个‘图个清静’。只是居士这般‘清静’法,怕是让这方圆千里,都不得清静了。”
李默不置可否,又喝了口茶。
“那求证呢?”他问。
玄尘老道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神情变得郑重起来。他低头,掀开了脚边竹篮上盖着的青布。
篮子里,没有法器,没有符箓,只有几样再普通不过的东西:一捧颗粒饱满的新稻谷,一截还带着湿气的翠绿竹枝,一块颜色沉黯、似乎经常被摩挲的龟甲。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轻轻抚过那稻谷,那竹枝,那龟甲,缓缓道:
“贫道求证的是……在居士这般‘清静’之下,此方水土的‘生机’,是勃发,还是……凋零?”
他抬起眼,目光灼灼,仿佛要穿透李默平静的表象,看到他内心深处,或者说,看到这片土地未来的命运。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然我辈修行,所求不过一线生机。居士手段通天,翻覆云雨,贫道无力置喙。只问一句——”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敲打在听者的心头:
“居士在此地,是客,还是主?”
“是过路的神仙,偶尔展露神通,搅动风云后便飘然远去,留下一地鸡毛?”
“还是……真愿以此地为根,护佑这一方水土,这一隅生灵,那一线……微末的生机?”
话音落下,院子里一片寂静。
只有暮风吹过蓝布旗的轻微猎猎声。
胡三奶奶和常老大屏住呼吸,看着李默。
李默敲击茶杯的手指停了下来。
他抬起眼,迎上玄尘老道那灼灼的目光,看了他许久。
然后,他忽然笑了。
不是嗤笑,不是冷笑,而是一种带着些许了然、些许玩味,甚至……有一丝极其罕见的、遇到有趣事情的笑意。
他没有直接回答玄尘的问题。
而是端起了自己那杯已经温了的茶,对着玄尘老道,遥遥一举。
“茶,”他说,“要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