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的玉米地边上,立着个崭新的木牌,上面的红字都还没褪色,可村里就是没一个人敢靠近那儿,连白天放牛的都绕着走。
“你个砍脑壳的,轻点!属牛的啊?”张贵芝一巴掌拍在男人李国涛汗津津的脊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屋子里弥漫着晚饭后还没来得及散去的炒腊肉味儿,混杂着土腥气和逼臭。
李国涛喘着气,动作一点没停,反而更用劲了,咧着一嘴黄牙笑:“婆娘,你身上哪块肉老子不晓得?装啥子装!”
“滚你妈的!”张贵芝骂着,声音却软了下去。
窗外是墨黑的山影,静得出奇,连往常吵死人的蛤蟆好像都哑巴了。只有风吹过屋后那片竹林,发出沙沙的响声,一阵紧似一阵。
突然,李国涛猛地停住了,头一下子抬起来,竖着耳朵听。
“咋子了?”张贵芝被晾在那儿,不满地推了他一把。
“嘘……”李国涛脸色变了,压低声音,“你听……”
贵芝也屏住呼吸。除了风声,好像……真有别的动静。不是风声,也不是虫叫,是一种……很多很多人的脚步声,又沉又闷,还夹杂着一种细微的、金属摩擦的咔咔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像是从后山那边。
声音越来越近,好像一支看不见的队伍正踏着夜色,沿着山脚往村子这边来。
“啥子东西哦?”贵芝心里头发毛,一把扯过被子裹住自己。
李国涛蹑手蹑脚爬到窗户边,撩开旧窗帘一角,往外瞄。月亮被云遮了大半,外面黑黢黢的,只能看到院坝和远处山峦模糊的轮廓。
那脚步声更清晰了,还好像有马蹄声,嘚嘚嘚的,听着人心里头发慌。可外面,明明啥也看不到。
“见鬼了……”李国涛喃喃自语,头皮一阵发麻。他想起了老辈子人讲过的古话——阴兵借道。
那支看不见的队伍好像就在他们家院子外头的土路上经过。
脚步声,马蹄声,金属的摩擦碰撞声,甚至还隐约有那种老式木头轮子压过路面的吱嘎声……持续了足足有一顿饭的功夫,才慢慢远去,消失在另一个方向。
夜重新静下来,只剩下风声。
“日他先人板板,吓死老子了……”李国涛松了口气,瘫坐在地上,才发现裤裆里都湿了一小块。
贵芝也吓得不轻,两口子哪还有刚才的兴致,缩在被窝里,大气不敢出。
“你说……是不是……那个?”贵芝声音发抖。
“莫乱说!”李国涛低声呵斥,但自己心里也直打鼓。他想起前几天村里王老五喝醉了,非说半夜看见后山有穿古代盔甲的人影在玉米地里晃荡,当时大家都笑他眼花,现在想来……
这一夜,村里好多人家都没睡踏实。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村长李国荣就敲着破锣在村里喊开了,声音都变了调:“出事了!出大事了!后山的玉米!后山的玉米全完了!”
李国涛和贵芝跟着人群跑到后山,一看那景象,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
那片原本绿油油、快一人高的玉米地,此刻像被巨大的篦子梳过,又像被无数匹饿疯了的马啃过,玉米杆子东倒西歪,一片狼藉。
更邪门的是,那些被掰下来的玉米棒子,都不见了,连一个都没剩下。地上干干净净,只有被踩得乱七八糟的泥土和断杆。
“看!那是啥?”有人指着地头惊呼。
泥地上,清晰地印着一些乱七八糟的脚印,很大,很深,不像人的,也不完全像马蹄印,形状古怪,还夹杂着一些像是车轱辘压出的深痕,但那轱辘的纹路,谁也没见过。
“阴兵……是阴兵借粮……”人群里,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哆嗦着说,脸白得像纸。
恐慌像瘟疫一样在村子里传开。
“借粮?借他妈的鬼粮!”李国涛在家里灌了几口烧刀子,脸红脖子粗地骂,“狗日的,吓唬谁呢!有本事出来跟老子单挑!”他嘴上硬,心里却虚得厉害。他家后山的玉米地,也遭了殃,那是他们家下半年主要的收成。
贵芝没吭声,默默地纳着鞋底,针脚都比平时乱了许多。她想起昨晚那阵邪门的脚步声,心里一阵阵发寒。
接下来的几天,村子被一种诡异的寂静笼罩。天一擦黑,家家户户就紧闭门窗,狗都不叫了。有人不信邪,晚上约了几个胆大的后生,提着柴刀棍棒想去后山守夜,看看到底是什么玩意儿捣鬼。
结果半夜里,这几个人连滚带爬地跑了回来,一个个面无人色,话都说不利索了。
他们说,到了后半夜,明明月亮挺亮,可玉米地里突然就起了雾,灰蒙蒙的。然后那脚步声、马蹄声、金属声就又来了,比上次听到的更近,更真切,好像就在身边。
他们抡起棍子朝有声音的地方打去,却什么都打不到,棍子直接从空气里穿过去了。可他们却能感觉到一股刺骨的阴冷,还有……一种被很多双眼睛盯着的感觉。
“不是人……绝对不是人……”带头的那后生眼神发直,反复念叨这一句。
这下,再没人敢晚上出门了。村委会开会商量,也没商量出个屁办法,难道还能请道士来抓“阴兵”?只能嘱咐大家晚上锁好门,听到啥动静都别出来。
怪事并没完。
又过了几天,住在村西头的赵琴哭天抢地地跑到村长家,说她家挂在灶房梁上的一串腊肉不见了。
那腊肉熏得油亮,准备吃到来年开春的。门窗都好好的,锁也没坏,腊肉就那么没了。更奇的是,地上连个油点子都没滴。
接着,村头小卖部的老板发现,他头天晚上清点好的、放在柜台下面纸箱里的几十包压缩饼干,少了一大半。装饼干的箱子还在原位,盖子也盖着,就像被什么东西凭空取走了一样。
然后是村委仓库里存放的米面,也发现少了。仓库门锁是好的,窗户的插销也没动过。
失窃的东西,都是能存放的粮食。村子里人心惶惶,各种说法都出来了。都说那些“阴兵”没走,还在村子附近,晚上出来“借”东西。这次是借粮,下次借什么?会不会借人命?
恐惧压得人喘不过气。白天下地干活,大家都聚在一起,不敢落单。眼神交流里,都带着猜疑和恐惧。
村里那条土路,白天看着没啥,一到晚上,就好像成了一条通往阴间的道,没人敢走。
李国涛心里也怕,但更多的是憋屈和一股邪火。他辛辛苦苦种的玉米,就这么没了。晚上,他又灌了半瓶酒,瞪着通红的眼睛对贵芝说:“狗日的,偷到老子头上了!老子倒要看看,是哪个短阳寿的装神弄鬼!”
贵芝吓得赶紧去捂他的嘴:“你疯啦!莫乱讲话!惹到了咋办?”
“惹个锤子!”李国涛甩开她,“老子怕它?逼急了,老子……”
“你咋子?你能咋子?”贵芝带着哭音,“没听他们说吗?棍子打过去都是空的!那不是人!”
李国涛不说话了,闷头喝酒,心里却转着一个念头。他想起他爷爷活着的时候说过,有些东西怕响动,怕火光,怕活人的阳气。
又过了几天,村里倒是没再丢东西,但那晚的脚步声和怪响,隔三差五就会出现,有时近,有时远,搅得人夜不能寐。大家都被这钝刀子割肉似的折磨搞得快崩溃了。
这天晚上,月亮又被浓云遮住了,外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那支“队伍”的声音又出现了,这次感觉特别近,好像就在村子中间的土路上。
李国涛喝得醉醺醺的,听着那越来越近的夹杂着金属摩擦的怪声,再看看身边吓得瑟瑟发抖的贵芝,一股恶胆猛地冲上头顶。
“日你妈!老子跟你拼了!”
他吼了一嗓子,猛地从床上跳起来,赤着上身,穿着条大裤衩,一把抓起靠在门后的锄头,又冲到灶房,从还在冒烟的灶膛里抽出一根烧得正旺的柴火棍子,拉开门栓就冲了出去。
“国涛!回来!你个龟儿子快回来!”贵芝的哭喊声被关在了门后。
李国涛冲到院坝里,举着燃烧的柴火棍。火光跳动,只能照亮周围一小片地方。外面那诡异的声响还在继续,而且,因为他冲出来,那声音似乎停顿了一下,然后……更清晰了。
他挥舞着锄头,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破口大骂:“狗日的阴兵!出来!抢老子的粮食!老子日你祖宗十八代!有本事出来跟老子打!装神弄鬼算啥子东西!”
他一边骂,一边举着火把往前冲了几步。火光扫过黑暗,他好像看到前面的空气……扭曲了一下?就像隔着一层被火烤热的透明玻璃看东西那样。
紧接着,一股带着腐朽气息的风,迎面扑来,吹得他手里的火把猛地一晃,火苗差点熄灭。同时,他感觉到有什么冰凉、坚硬的东西,擦着他的身体过去了,带着巨大的力量,撞得他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没有形状,看不到任何东西,但那种触感,冰冷、坚硬,像是……金属的铠甲?
与此同时,那诡异的脚步声、马蹄声、车轮声,几乎就在他耳边响起,那么真切。他甚至能听到一种极其细微的、像是很多人在极其压抑地喘息的声音。
李国涛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酒醒了一大半。他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感受着那支看不见的、冰冷的“队伍”,从他身边,沉默地、浩浩荡荡地经过。
那过程大概只有十几秒,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然后,一切声响骤然消失。那股阴冷的风也不见了。夜恢复了寂静,只剩下他手里火把燃烧发出的噼啪声,和他自己如同风箱般粗重的喘息。
李国涛像被抽干了力气,一屁股瘫坐在地上,锄头掉了,火把也掉了,在泥地上慢慢熄灭。黑暗重新吞噬了他。
贵芝和几个被惊动的邻居壮着胆子打着手电筒出来,才发现李国涛瘫在院门口,目光呆滞,裤裆湿了一大片,浑身冰凉,怎么叫都没反应。
大家七手八脚把他抬回屋里,灌了热水,他才慢慢缓过劲来,但整个人都傻了,问啥都不说,只是不住地发抖。
第二天,有人大着胆子去李国涛昨晚冲出去的地方看。
泥地上,除了李国涛的脚印和摔倒的痕迹,还有几道非驴非马的奇怪蹄印,以及一道像是古代战车那种木轮子压出的长痕,一直延伸到村外,消失在进山的方向。
而李国涛家院墙外堆放杂物的草棚里,少了一把他爷爷那辈用过的老式镰刀。那把镰刀的木头柄都朽了,铁也生了锈,平时根本没人用。
这次,连最后几个怀疑是有人恶作剧的村民,也彻底闭上了嘴。
村子里没人再公开谈论这件事,但“阴兵借粮”的怪谈,算是彻底坐实了。大家默契地不再去后山那片玉米地,甚至绕着那一片区域走。晚上更是绝不出门。
那晚之后,李国涛病了一场,好了以后人也沉默了很多,再也不提那晚的事,更不敢再喝酒撒疯。贵芝也变得小心翼翼,晚上睡觉一定要紧紧挨着男人。
那支“队伍”再也没出现过,村子里也没再丢过东西。一切好像恢复了正常。
只是,关于黑水坳后山那片邪门玉米地的传说,又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老辈子人说得更肯定了,那就是一条古老的“阴兵道”,在某些特殊的年头或者节气,那些沉睡在地下的古老魂灵,就会醒来,沿着故道行军,并向活人“借”些粮草。至于他们为什么今年出现,为什么“借”粮,没人知道,也没人敢深究。
夏末的山村,景色其实很好。山是深绿浅绿叠在一起,田里的稻子开始泛黄,风吹过,像金色的波浪。
天蓝得透亮,几朵云慢悠悠地飘。知了在树上拼命叫,土狗趴在屋檐下吐着舌头。表面看,一切都安宁而寻常。
只有生活在这里的人心里清楚,在这片熟得不能再熟的土地下面,埋藏着多少说不清道不明的秘密。
每一个看似平静的乡村,可能都流传着几个这样的怪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