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刚过,细雨绵绵地下了几天,杨家坳笼罩在一片湿漉漉的雾气中。山峦与田野被一层薄纱似的白雾轻轻掩盖,本该是春耕繁忙的时节,村里却异常安静。
杨国云蹲在自家门槛上,望着远处那片被雾气笼罩的谷地,眉头拧成了疙瘩。他那双粗糙如树皮的手微微颤抖着,指间夹着的烟卷已经快要烧到尽头,却浑然不觉。
“爹,外头湿气重,进屋吧。”儿子杨振业从里屋走出来,将一件外套披在老人身上。
杨国云不答话,依旧死死盯着那片谷地。半晌,他才哑着嗓子问:“振业,你闻到了吗?”
杨振业愣了愣,深吸一口气。空气中除了雨后的土腥味,似乎还夹杂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异样气息——像是谷物腐败的甜腻,又带着一丝说不清的腥气。
“是烂谷子的味道?”杨振业不确定地问。
杨国云缓缓摇头,站起身拍了拍发麻的腿脚:“不是烂谷子,是‘谷鬼’。”
“谷鬼”二字一出,杨振业明显打了个寒颤。他从小听村里老人讲过关于谷鬼的传说,说是那些饿死之人怨气不散,附在谷物上形成的精怪。但那是饥荒年代的老黄历了,如今家家有余粮,怎么还会有谷鬼?
“爹,您别瞎想,那都是老辈人编出来吓唬小孩的。”杨振业搀着老人往屋里走。
杨国云却执拗地站在原地,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恐惧:“你不懂,我小时候见过。那年也是这样的天气,雾气十天不散,村里飘着这种味道。后来…后来杨家坳饿死了十七口人。”
杨振业还想说什么,却被远处传来的一声惊叫打断了。声音是从村东头传来的,凄厉中带着难以言说的恐惧。
“出事了。”杨国云脸色一白,拄着拐杖就往外走。
杨振业急忙跟上,父子二人一前一后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快步走去。雾气中,隐约能看到不少村民也正从四面八方汇集到村东杨老四家。
杨老四家的谷仓前已经围了十几个人,个个脸色凝重。村长杨德富蹲在地上,查看着什么。杨老四媳妇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语无伦次地念叨着:“没了,全没了…”
杨振业挤进人群,眼前的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冷气。谷仓里本该堆满去年收成的稻谷,如今却只剩下一层薄薄的、发黑发霉的谷粒。更诡异的是,这些谷粒上布满了一种奇怪的纹路,细细看去,竟像是密密麻麻的指纹。
“怎么回事?”杨振业低声问旁边的村民。
“邪门啊,老四家满仓的谷子,一夜之间全没了,就剩下这点发黑的。”那村民压低声音,“你看那谷子上的印子,像不像是…人手抓过的痕迹?”
杨振业定睛细看,不禁毛骨悚然。那些黑色纹路确实像极了人的指纹,却又比常人的指纹细密许多,仿佛是某种东西反复抓挠留下的痕迹。
杨国云颤巍巍地蹲下身,捏起几粒黑谷放在鼻尖闻了闻,脸色顿时变得惨白:“是谷鬼,它回来了。”
人群中顿时一片哗然,恐惧像雾气一样在村民间弥漫开来。
“国云叔,这都什么年代了,哪来的谷鬼?”村长杨德富强作镇定地说,“肯定是粮食保管不当,发霉变质了。”
杨国云摇摇头,指着谷仓角落:“你们看那里。”
众人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只见谷仓内侧的木板墙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片诡异的污迹,形状酷似一个佝偻的人影,仿佛有什么东西曾经长时间靠在那里。
“谷鬼过处,粮食尽失,只留黑影。”杨国云喃喃道,“老话是这么说的。”
杨振业本不相信这些迷信说法,可眼前的景象实在诡异。他仔细检查了谷仓的门窗,没有任何被撬动的痕迹,地面也没有车轮印或大量谷物运输的迹象。整整一仓谷物,真的像是一夜之间不翼而飞了。
接下来的几天,杨家坳笼罩在一种莫名的恐慌中。村民们轮流守夜,看守各家的粮仓。然而怪事还是接二连三地发生。
第二户遭殃的是村西的杨建军家。同样是雾气浓重的夜晚,第二天一早,他家的谷仓也几乎空了,只剩下底层发黑的谷粒,上面布满细密的指纹状纹路。
更可怕的是,谷仓的泥地上,发现了几枚奇怪的脚印——形状似人脚,却异常瘦长,脚趾的位置只有浅浅的凹点,仿佛走路时只用脚尖轻轻点地。
杨国云被请来看那些脚印,老人只看了一眼就连连后退:“是了是了,谷鬼脚如干柴,趾尖点地,行走无声。”
恐慌开始在村里蔓延。有人提议请邻村的神婆来看看,被村长一口回绝:“新社会了,不兴这套!肯定是有人搞鬼。”
然而,就连村长也不得不承认,这些事情邪门得紧。他组织青壮年轮流守夜,杨振业也在其中。
第三天夜里,轮到杨振业和三个同村年轻人值守村中心的公仓——那里存放着村集体的储备粮。夜色渐深,雾气越来越浓,几步之外就已看不清人影。
“你们闻到什么味道没有?”同行的杨小军突然抽了抽鼻子。
杨振业仔细嗅了嗅,空气中确实飘来一股若有若无的腐败谷物的甜腻气味,比前几天更加浓烈。
“我去看看。”杨振业提起马灯,朝着气味传来的方向走去。
雾气中,他隐约看到公仓的轮廓。一切似乎正常,仓门紧闭,锁头完好。杨振业稍稍松了口气,正准备转身回去,却突然僵住了。
他听到一阵极其细微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摩擦谷物。沙沙沙,沙沙沙,节奏规律得令人心悸。
“谁在那里?”杨振业大喝一声,举起马灯照去。
灯光所及之处,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雾气。但那沙沙声却戛然而止,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惊动了。
杨振业壮着胆子向前走了几步,来到公仓门前。他惊讶地发现,原本锁得好好的仓门,此刻竟虚掩着一条缝。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门缝下方的泥地上,赫然印着几个瘦长的脚印,与之前在杨建军家看到的一模一样。
“来人啊!快来人!”杨振业一边高喊,一边推开仓门。
马灯昏黄的光线照进谷仓,眼前的景象让随后赶来的村民们都倒吸一口冷气。公仓里堆积如山的稻谷,竟已少了小半。而剩下的谷物表面,布满了那些诡异的指纹状纹路。在谷堆正中央,赫然有一个凹陷,形状如同一个蜷缩的人体。
“它刚才就在这里…”杨振业喃喃道,一股寒意从脊梁骨直冲头顶。
接下来的半个月,杨家坳几乎每家每户都遭了殃。不管人们如何防范,谷鬼总能悄无声息地潜入粮仓,带走大部分粮食,只留下发黑的谷粒和那些诡异的痕迹。村里人心惶惶,有人开始收拾行李准备投奔外地的亲戚。
杨振业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些谷物究竟是怎么消失的。他注意到一个规律:谷鬼似乎只对谷物感兴趣,各家存放的财物分文未动;而且每次出现,必定是在雾气浓重的夜晚。
一天下午,杨振业去找村里的老人杨九公。九公年过九十,是村里最年长的人,也许他知道更多关于谷鬼的传说。
九公坐在自家院子的藤椅上,眯着眼睛听杨振业讲述最近的怪事。当听到谷堆上的凹陷和瘦长的脚印时,老人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异样。
“孩子,那可能不是谷鬼。”九公慢悠悠地说,“我小时候听我爷爷讲过,他年轻时村里也发生过类似的事。那不是鬼,是‘人瘟’的一种。”
“人瘟?”杨振业不解。
“大灾之年,饿殍遍野,有些饿极的人会得一种怪病。”九公压低声音,“他们会长出一种特殊的癣,浑身发痒,只有接触谷物才能缓解。得了这病的人,会忍不住偷窃谷物,藏在身上带回窝点。因为皮肤上的癣症,他们触摸过的谷物会留下类似指纹的痕迹。”
杨振业听得目瞪口呆:“可那些脚印怎么解释?还有谷物一夜之间消失,怎么运走的?”
九公摇摇头:“这就不知道了。不过我爷爷说,那病传染得极快,得病的人会越来越瘦,脚如干柴,走路轻飘飘的。而且他们只在雾气重的夜晚出动,因为湿气能缓解他们的皮肤不适。”
杨振业带着这个惊人的信息回到家中,反复思索。如果九公说的是真的,那么所谓的“谷鬼”很可能是一个或一群得了怪病的人。可他们会是谁呢?杨家坳就这么大,没听说谁得了这种怪病啊。
当夜,杨振业悄悄找到村长,说出了九公的猜测。起初村长不信,但仔细一想,最近村里确实没人见过住在山脚下的杨老歪。那是个孤老头,性格古怪,很少与村民来往。
第二天一早,杨振业和几个胆大的村民一起前往杨老歪坐落在山脚下的破屋。屋子周围杂草丛生,静得可怕。更让人不安的是,空气中弥漫着那股熟悉的腐败谷物的气味。
推开虚掩的木门,屋内的景象让所有人都惊呆了。
屋子里堆满了谷物,几乎无处下脚。而这些谷物大多已经发黑变质,上面布满了那些熟悉的指纹状纹路。在屋角的一堆稻草上,蜷缩着一个瘦得皮包骨头的人形,正是杨老歪。他已经奄奄一息,浑身长满了可怕的癣疮,手指不停地抓挠着自己的皮肤。
“谷...谷...”杨老歪虚弱地呻吟着,眼神涣散。
杨振业顿时明白了。杨老歪就是“谷鬼”,或者说,是其中一个。他得了那种怪病,忍不住偷窃谷物来缓解痛苦。可那么多粮食,他一个人怎么可能搬得动?
就在这时,里屋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动。杨振业壮着胆子推开里屋的门,眼前的景象让他几乎停止呼吸。
里屋的地面上,有一个巨大的洞口,深不见底,一股阴冷的风从洞中吹出。洞口周围,散落着各家的粮食口袋,还有一些奇怪的、用稻草编织的容器。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洞壁上有无数抓挠的痕迹,和谷粒上的纹路一模一样。
“是地洞!”跟进来的村民惊呼,“他们是从地底下把粮食运走的!”
杨振业顿时明白了一切。所谓的“谷鬼”,很可能是一群躲在地下的人,他们得了那种奇怪的皮肤病,只能在雾夜出动偷窃粮食。杨老歪只是他们的同伙之一,负责在地面上接应。
村里人立即组织起来,顺着地洞搜寻。地洞曲折蜿蜒,通向山深处一个废弃的煤矿巷道。在那里,他们找到了更加令人心酸的真相。
巷道里蜷缩着十几个面黄肌瘦的人,有男有女,都是陌生面孔。他们一个个瘦得不成人形,身上长满了可怕的癣疮。见到村民,这些人没有逃跑,只是麻木地蜷缩在原地。
经过询问,村民们才知道,这些人是从邻县逃荒来的。他们家乡遭了灾,颗粒无收,只好四处流浪。
途中,他们不幸染上了一种奇怪的皮肤病,只有接触谷物才能暂时缓解瘙痒。为了活下去,他们躲进废弃的矿洞,只在雾夜出动,偷窃粮食。
所谓的“谷鬼”,不过是一群为生存所迫的可怜人。
真相大白后,杨家坳的村民没有为难这些逃荒者。村长派人请来了县里的医生,为他们诊治皮肤病。村里人也捐出粮食衣物,帮助这些可怜人渡过难关。
杨老歪没能挺过去,几天后就去世了。下葬那天,杨振业在他坟前撒了一把稻谷,低声说:“安息吧,世上本无鬼,只有走投无路的人。”
谷鬼的传说就此终结。但每当雾气弥漫的夜晚,老一辈人还是会提起那个春天的怪事,提醒年轻人:饥荒与苦难,比任何鬼怪都更可怕。
而杨家坳的谷仓里,偶尔还会发现一两粒带着特殊纹路的黑谷。村民们不再恐惧,只是轻轻拾起,撒向土地,作为对那段往事的铭记。
毕竟,在这片靠天吃饭的土地上,谁又能保证自己永远不会成为下一个“谷鬼”呢?人性的脆弱与坚韧,就如同这些深埋土中的谷粒,在生死之间默默轮回,静待下一季的春雨与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