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觉得今晚这条路有点不对劲。老婆张玉梅倒没觉得,她正为刚才在镇上麻将馆输钱的事,跟我骂骂咧咧。
“龟儿子哦!老子今天手气背到家了!都是你个砍脑壳的催命一样催,不然老子肯定捞回来了!”玉梅叉着腰,走在我前面半步,浑圆的屁股在紧身牛仔裤里一扭一扭,这娘们很骚,嫁给我之前被好几个男人开发过,菊花都开发了。
“捞个锤子!”我没好气地回怼,一边下意识紧了紧夹克领口。山里的夜风带着股说不出的阴冷,直往骨头缝里钻。“再打下去,你裤衩子都要输脱了!也不看看几点了?”
“管他几点!老娘乐意!”她回头瞪我一眼,路灯昏黄的光照在她脸上,粉底有点浮,显得油光光的。“哎,我说李强,你走快点行不行?磨磨蹭蹭像个娘们儿,这路上黑灯瞎火的,瘆得慌。”
我心想,你也知道瘆得慌?但这话我没说出口。因为那股不对劲的感觉越来越明显了。我们走的这条水泥路,是连通我们村和镇上的主路,平时晚上虽然车少,但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死寂得吓人。
两边是黑黢黢的田野和山林,连声虫叫都听不到,只有我们俩的脚步声和玉梅的骂声在空荡荡的路上回响。
更怪的是,这路好像变长了。
按常理,从镇口走到村头那棵老槐树,最多也就半个多小时。可今晚,我们走了绝对不止这个点儿,那棵熟悉的歪脖子槐树连个影子都没有。前后望去,路灯的光晕一圈一圈延伸出去,没入黑暗中,路像是没有尽头。
“诶,李强,”玉梅好像也觉察到了,骂声停了,声音低了八度,“我们走了多久了?咋还没到?我记得前面该有个岔路口啊?”
是啊,我也记得该有个岔路口,通往邻村。但现在,路两边除了模糊的田埂和树影,啥也没有。水泥路面在路灯下泛着惨白的光。
“你龟儿子是不是走错路了?”玉梅凑过来,抓住我胳膊,指甲掐得我肉疼。
“放屁!就这一条大路,闭着眼睛都能走回去,错个锤子!”我嘴上硬,心里却直打鼓。摸出手机想看看时间,却发现屏幕漆黑,按啥键都没反应。“妈的,手机咋没电了?出门不是还有大半格吗?”
“我的也是!”玉梅也掏出她的手机,同样黑屏。她使劲按开机键,屏幕闪了一下,还是灭了。“撞鬼了哦!新买的手机!”
“莫乱说!”我低声呵斥她,心里那股寒气更重了。山里的雾不知道什么时候漫了上来,薄薄的一层,贴着地面流动,路灯的光变得朦朦胧胧,看东西都像是隔了层毛玻璃。
我们只好继续往前走,脚步都不自觉地加快了。玉梅也不骂人了,紧紧搂着我一条胳膊,半个身子贴着我。我能感觉到她在发抖。
又走了一阵,具体多久说不清,在这鬼打墙一样的路上,时间感都模糊了。前面雾好像浓了点,影影绰绰地,好像多了个什么东西。
“强子……你看……那是不是个人?”玉梅声音发颤,手指甲几乎要嵌进我胳膊里。
我眯着眼仔细看。果然,在我们前面大概二三十米远的地方,雾里头,好像有个人影也在往前走。看背影,个子不高,有点佝偻,走路的姿势有点怪,说不上来的僵硬。
“有人就好!有人就好!”玉梅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快,快追上他,问问路,或者结个伴走!”
我心里却咯噔一下。这大半夜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突然冒出个人来,还是独自行走,怎么想都觉得邪门。但眼下也没别的办法,总不能一直在这鬼路上晃荡。我定了定神,冲前面喊了一嗓子:“喂!前面的!老乡!等一哈!”
那人没回头,也没停,依旧保持着那种不紧不慢、略显僵硬的步子往前走。
“喂!听到没得!等一哈我们!”玉梅也扯着嗓子喊。
那人还是没反应。
“妈的,是个聋子哦?”玉梅嘀咕。
我们加快脚步想追上去。奇怪的是,不管我们走多快,小跑起来,和前面那人的距离始终保持着二三十米,一点没拉近。他就在那儿,不远不近,像个引路的鬼魂。
“日他先人板板……追……追不上啊……”我喘着气,心里头的恐惧像野草一样疯长。
玉梅脸都白了,死死抓着我的胳膊:“强子……莫……莫追了……我害怕……”
我也怕了。我停下脚步,看着前面那个怎么都追不上的背影,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那身影在雾气里若隐若现,透着股死气沉沉的味儿。
我们不追了,那人影也不走了,就停在前方不远,背对着我们,一动不动,像是嵌在了雾里。
路,还是那条看不到头的水泥路。路灯昏黄的光透过雾气,把我们俩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惨白的地面上。四周静得可怕,连风声都听不到了。
“咋……咋办?”玉梅带着哭音问。
我喉咙发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能感觉到后背的冷汗已经把内衣浸湿了。
就在这时,前面那个人影,又动了。它不是继续往前走,而是……非常缓慢地,开始转过身来。
“啊!”玉梅短促地惊叫一声,把脸埋在我肩膀上,不敢看。
我心脏砰砰狂跳,几乎要从嘴里蹦出来。眼睛死死盯着那个正在转身的影子。我想跑,但腿像灌了铅,根本挪不动步。
雾好像更浓了,那人的轮廓越来越模糊。转身的动作慢得令人窒息。
终于,他完全转了过来,面对着我们。
路灯的光勉强透过雾气,照亮了那张脸。
那根本不能算是一张完整的脸。血肉模糊,在昏黄的光线下泛着一种诡异的肉色。但奇怪的是,我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它正在“看”着我们。
没有眼睛的注视,比任何恶毒的目光都让人毛骨悚然。
玉梅透过指缝看了一眼,直接“嗷”一嗓子,身体一软,往地上出溜,被我死死架住才没瘫下去。
我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大脑一片空白。这他妈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那无脸的人影就静静地立在雾气里,面对着我们,一动不动。没有进一步的举动,没有声音,但那无形的压迫感几乎让我窒息。
我猛地想起我们这边老一辈人流传的一个说法,叫做“拦路鬼”。说是有些人死在路上,魂魄不散,会在夜里拦住行人。你不能搭理它,不能看它的脸,更不能跟着它走,得想办法破掉。
怎么破来着?我脑子飞快地转,因为极度恐惧,记忆都有些混乱。好像……好像是骂脏话?或者……撒尿?对!童子尿!可老子他娘的不是童子了!那……骂脏话!用最污秽的话骂它!
我也顾上不什么了,求生本能压倒了一切。我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把能想到的最难听的川骂全都吼了出来:“我日你妈卖逼!你个狗日的砍脑壳的短命鬼!挡你爹的路!滚你妈的蛋!……”
我一边骂,一边下意识地把手伸进裤兜,摸到了平时点烟用的打火机。我也不知道有没有用,猛地掏出来,啪嗒一下打着火苗。
小小的火苗窜起,在浓雾和黑暗中显得格外微弱。
就在火苗亮起的一瞬间,我好像看到那无脸人影晃动了一下。紧接着,它开始向后退,不是走,更像是飘,速度很快,融入了身后的浓雾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几乎同时,我感觉周围那种凝滞、压抑的感觉一下子消失了。虫鸣声、风声,隐隐约约的狗叫声,从远处传来。手机屏幕也突然亮了一下,显示出了时间。
我惊魂未定,大口喘着气,扶着软得像面条一样的玉梅。再往前看,雾气好像淡了一些,不远处,村头那棵老槐树的轮廓赫然出现在视野里。
我们……走出来了?
“走……快走……”我拖着玉梅,几乎是踉跄着朝村子方向跑去。
这一次,路正常了。没几分钟,我们就跑到了老槐树下,看到了村里零星亮着的灯火。熟悉的土狗阿黄跑过来,围着我们摇尾巴。
回到家,锁紧房门,我和玉梅瘫坐在堂屋的椅子上,好久都没缓过神来。两人脸色煞白,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
“刚……刚才……那是啥子东西?”玉梅声音还在抖。
我摇摇头,端起桌上的冷茶灌了一大口,手抖得厉害,茶水洒了一身。“莫问了……以后……晚上莫一个人走夜路了……”
我们谁也没再提具体看到了什么,但那晚的经历,像根刺一样扎在了心里。
第二天,太阳出来,雾散了,世界恢复了正常。我们壮着胆子又去走了那段路,大白天,阳光明媚,路就是普普通通的水泥路,长度也对,根本没昨晚那么邪乎。问起早起的邻居,都说昨晚睡得死,没听见啥动静。
事情好像就这么过去了。但我们心里清楚,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大概过了一个多月,我跟村里最年长的五叔公喝酒,借着酒劲,含糊地提了那晚的事,没敢说细节,只说好像遇到了脏东西,路走不到头。
五叔公抿了口酒,浑浊的老眼看了我半天,才慢悠悠地说:“强娃子,你们遇到的是‘路挡’。”
“路挡?”
“嗯。”五叔公叹了口气,“不是啥厉鬼,就是些找不到家或者迷了路的孤魂野鬼,怨气不重,但喜欢捉弄走夜路的人,弄个鬼打墙,让你走累、走怕。它也不一定想害你,可能就是……太孤单了,想找个伴儿。”
“那……咋办?”
“遇到了,莫慌,莫看它的脸,更莫跟它走。骂脏话,或者点火,都行。那些东西,怕阳气,怕凶气,怕光亮。”五叔公顿了顿,压低声音,“不过,据说要是被它缠上了,它会一直跟着你,直到找到下一个替身……”
我听得后背发凉,没敢再细问。
从那以后,我和玉梅晚上基本不再出门,就算有事,也一定找多人结伴。偶尔晚上开车经过那段路,总觉得路灯格外昏黄,两边的田野格外漆黑,仿佛随时会有什么东西从黑暗中浮现。
而关于那条路的怪谈,在村里老一辈人的口中,似乎又悄悄多了一个模糊的版本。没人说得清具体是什么,只知道走夜路要小心,特别是雾大的晚上。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满连绵的丘陵,稻田像铺了一层碎金。炊烟袅袅升起,牧童牵着水牛慢悠悠走在田埂上。村庄宁静而安详,仿佛一切阴森诡谲都只是阳光下消散的噩梦。
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知道,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之下,藏着多少说不清道不明的秘密。山还是那座山,路还是那条路,只是故事,又多了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