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觉得,有些事在发生前,是有预兆的。不是看见什么具体的东西,而是一种感觉,冰冷粘稠,慢慢爬上你的脊背。
那天晚上,我和丈夫李强在看电视。很普通的夜晚,外面很安静。他突然凑过来,手不规矩地伸进我睡衣里,喷着酒气说:“老婆,今晚兴致挺好嘛。”我有点烦,推了他一下,“累了,明天再说。”
他没勉强,却说了句很奇怪的话:“刚才看见对面楼有家灯,一闪一闪的,像有人在打招呼。”他指着窗外黑漆漆的楼群。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一片漆黑,哪有什么灯在闪?我们这栋楼对面是片待拆的旧楼,空了很久了,根本没人住。我心里咯噔一下,“你看错了吧,那边没人。”
“可能吧。”他嘟囔着,注意力回到了电视上。
但我却没法平静了。一种说不出的寒意从脚底升起。李强不是个细致的人,更不会注意对面楼的灯光。这不像他会说的话。而且,我清楚地知道,对面那片窗户,像空洞的眼眶,不可能有光。
从那天起,我开始留意。李强似乎没什么变化,上班,回家,吃饭,看球赛,偶尔喝点酒,对我还是那样,毛手毛脚,说些不上台面的浑话。但有些细微的地方,不一样了。
比如,他吃饭开始用左手拿筷子。我问他,他愣了一下,看看自己的手,笑着说:“哦,换只手试试,听说能锻炼脑子。”可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右撇子,一起生活七年,我从没见他用左手吃过饭。
又过了几天,晚上睡觉,我半梦半醒,感觉他在轻轻拍我的背。节奏很慢,一下,又一下,不像安抚,更像……某种试探。
我猛地睁开眼,他的手停在我背上。“怎么了?”他问,声音带着睡意。“你拍我干嘛?”我说。
他含糊地回答:“做噩梦了?快睡吧。”然后转过了身。黑暗中,我睁着眼,心脏跳得厉害。那种拍抚的节奏,让我想起以前乡下老人给受惊的孩子叫魂时的动作。
真正的恐惧是从那个周五晚上开始的。
李强洗完澡出来,只围了条浴巾。他走到客厅中间,哼着不成调的歌,用毛巾擦头发。我正收拾茶几,无意间一抬头,血液瞬间凉了。
他擦头发的动作,非常怪异。不是我们平常那样前后左右地擦,而是……用毛巾盖住整个头顶,然后手腕极其僵硬地一圈一圈摩擦,动作缓慢又均匀,像个老旧的发条玩具。配合着他嘴里那不成调的、哼哼唧唧的声音,整个画面透着一股难以形容的邪门。
我手里的遥控器掉在了地上。
他停下来,毛巾还盖在头上,脸埋在阴影里,问我:“怎么了?”
“你……你擦头发的方式……”我声音发颤。
他把毛巾扯下来,一脸莫名其妙:“擦头发?不就这么擦吗?你看什么看,没见过啊?”他语气变得有点下流,走过来捏我的脸,“是不是看你老公身材好,看入迷了?”
我勉强笑了笑,没说话。
那种阴冷的感觉更重了。这绝对不是我丈夫会做的动作。我们结婚七年,他擦头发从来都是胡乱擦几下就用吹风机了。
夜里,我假装睡着。过了一会儿,我感觉到他悄悄起身下了床。
我眯着眼,看到他走到窗边,一动不动地站着,面朝那片漆黑的废弃楼房,站了很久。月光照在他侧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尊蜡像。
第二天是周末,他提议去附近新开的购物中心逛逛。路上等红灯时,他指着路边一棵普通的行道树说:“那棵树,形状真有意思,像个人弯着腰。”
我看过去,就是一棵很普通的树。但被他这么一说,再看那棵树,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枝干扭曲的姿态,确实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好像真的有个看不见的人影弓着背站在那里。
我的心沉了下去。这些看似无意的话,这些细微的异常,像一根根冰冷的针,刺进我的日常里。
我没有看到任何具体的不祥之物,但我就是知道,有极其不好的事情正在发生,或者,已经发生了。眼前的这个男人,皮囊是李强的,但里面装着的东西,让我感到无比的陌生和恐惧。
购物中心里人很多,吵吵嚷嚷。李强显得很兴奋,拉着我东看西看。在一个卖家居用品的摊位前,他拿起一个造型古怪的玻璃花瓶,反复摩挲着瓶身,眼神有些发直,低声说:“这瓶子……脖子真细,轻轻一下就能掰断。”
他说得很轻,几乎是耳语,但我听得清清楚楚。一股寒气从我尾椎骨窜上来。掰断?瓶子有什么脖子?
我猛地拉着他离开摊位。他好像突然回过神来,问我:“怎么了?不喜欢那个瓶子?我觉得挺别致的。”
“不喜欢。”我硬邦邦地说。
吃过午饭,我们去超市采购。在生鲜区,他站在卖肉的冷柜前,盯着里面红白相间的猪肉,看了很久。然后,他转过头,对我露出一个极其诡异的笑容,说:“你看,这纹理,像不像木头?”
恐惧涌上心头。那是猪肉,怎么会像木头?那种笑容,扭曲又兴奋,完全不属于李强。我强忍着不适,快步走开。
他跟在我身后,没事人一样,甚至还隔着裤子,手指使劲抠入我的逼里,说着下流话。
回家的路上,我们都很沉默。压抑的气氛几乎让我窒息。
晚上,他早早洗了澡,说累了想睡觉。我坐在客厅沙发上,一动不敢动。电视开着,播放着吵闹的综艺节目,但我什么也听不进去。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越收越紧。
我必须做点什么。我必须确认。
我想起我们恋爱时,有过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才知道的秘密玩笑。
有一次我们吵架,冷战了三天,最后他跑来求和,抱着一盆仙人掌,说:“老婆,我错了,你看这刺猬一样的玩意儿,像不像我惹你生气时的臭脾气?”后来,“刺猬脾气”就成了我们之间和好的暗号。这件事,绝无第三个人知道。
我深吸一口气,走进卧室。他背对着我,似乎睡着了。我走到床边,轻轻推了推他。
“李强。”我叫他。
他没反应。
我又推了一下,声音大了一些:“李强!”
他慢慢地转过身。眼睛睁着,黑白分明,在黑暗中看着我,没有一丝睡意。
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带着点撒娇的意味,说:“喂,你的‘刺猬脾气’呢?今天怎么这么乖?”
我问出这句话,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时间仿佛凝固了。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疑惑,没有回忆,没有我们之间共享这个秘密时应有的任何情绪。只有一片空白。深不见底的空白。
过了大概有五秒钟,或者更久,他咧开嘴,露出牙齿,做了一个类似笑的表情,但眼睛里依旧空空荡荡。他说:“什么刺猬?困了,睡吧。”然后,翻过身,用后背对着我。
那一刻,我全身的血液都凉透了。
他不是李强。
我几乎可以肯定,占据我丈夫身体的,是别的什么东西。一个模仿着他,却漏洞百出的东西。我不知道它从哪里来,为什么要模仿李强,它想做什么。巨大的恐惧和恶心感淹没了我。
我僵在原地,手脚冰凉。
我不能慌。我告诉自己。如果它发现我识破了它,会发生什么?我不敢想。
我慢慢退出卧室,轻轻带上门。我走到客厅的阳台,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对面的废弃楼房像一头沉默的怪兽。
李强指过的那扇窗户,隐匿在黑暗中,但我总觉得,那里有什么东西,正在回望着我。
那一夜,我坐在客厅沙发上,睁着眼到天亮。
第二天,李强起来后,一切如常。他哼着歌做早餐,煎了鸡蛋,烤了面包。
我看着他熟练地用餐刀切开凝固的蛋黄,动作自然。他抬头看我:“吃啊,老婆,发什么呆?”
我低下头,机械地吃着盘子里的食物,味同嚼蜡,根本不像李强的手艺。
每一个看似正常的细节,此刻在我眼里都变成了可怕的证据。这个坐在我对面,和我一起吃饭,和我说话的男人,是个冒牌货。
白天他出门去了,说是去见个朋友。我一个人在家,把所有的门窗都反锁,仍然觉得不安全。我翻看我们的相册,试图从过去的照片里找到真正的李强的痕迹。照片上的他笑容灿烂,眼神生动。可现在这个……
傍晚他回来了,手里拎着一袋水果。“路过市场买的,很新鲜。”他说。
我接过袋子,里面是几个苹果,还有一把很锋利的水果刀,大概是买水果时摊主送的。我把刀拿出来,准备放进厨房的刀架。
就在这时,他在我身后说:“刀不错,很锋利。”
我猛地回头。他站在厨房门口,看着我手里的刀,眼神里有一种我无法形容的东西,不是好奇,也不是赞赏,而是一种……评估?像是在掂量一件工具的实用性。
我强作镇定,把刀插回刀架,尽量用平常的语气说:“嗯,是挺快的,小心别划着手。”
他笑了笑,没说话,走过来从后面抱住我,手不安分地在我身上游走,嘴凑到我耳边,气息喷在我脖子上:“老婆,今晚……我们玩玩新花样,灌肠?”
他的触碰让我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但我不能推开他。我勉强笑了笑,挣脱他的怀抱:“今天有点不舒服,改天吧。”
他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但没坚持,只是说:“哦,那好吧。”眼神却在我身上扫了一圈,让我感觉像被冰冷的蛇爬过。
夜里,我依旧不敢深睡。大概凌晨两三点的时候,我听到极其轻微的响动。我屏住呼吸,眯着眼看去。
黑暗中,那个身影悄无声息地下了床。他没有走去窗边,而是……径直走到了我睡的这边。
他停在我的床边,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我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在我的脸上,皮肤激起一阵战栗。我拼命控制住呼吸,装成熟睡的样子。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几乎要撞出来。
他就那样站着,看了我很久。房间里死寂。我在脑子里飞快地想着,如果他现在动手,我该怎么办?床头柜上有个烟灰缸,或许可以当武器……
就在我紧张到极限的时候,他忽然弯下腰,脸凑近我的脖子。我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沐浴露的味道,还能感觉到他呼出的微弱气息。
他要做什么?咬断我的脖子吗?
我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里。
然而,他只是在极近的距离停住了,鼻尖几乎要碰到我的皮肤。他就这样保持着这个诡异的姿势,像是在……嗅?或者仅仅是观察。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他直起身,悄无声息地回到了自己那边,躺下,很快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像是真的睡着了。
我全身都被冷汗浸透了。刚才那一刻,我离死亡如此之近。我毫不怀疑,如果我当时露出任何醒着的迹象,或者稍有反抗的举动,那把放在厨房里的、被他评价“很锋利”的水果刀,或许就会用在我身上。
天快亮的时候,我做出了决定。我不能这样坐以待毙。我要离开这里,至少暂时离开。我需要找个借口,不能引起他的怀疑。
早上,我趁他洗漱的时候,给公司打了个电话,请了年假。然后我对他说,我母亲身体不太舒服,老家有点事,需要我回去几天。
他正在刮胡子,从镜子里看我,脸上没什么表情:“哦?什么时候走?”
“就今天吧,早点去早点回。”我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自然。
“行,那我送你。”他说。
“不用了!”我赶紧拒绝,又觉得反应过度,补充道,“你还要上班,我自己坐车去车站就行,没多少东西。”
他放下剃须刀,转过身看着我,眼神平静得可怕:“也好。路上小心。”
他答应了,甚至没有多问一句我母亲怎么了,要不要他一起去。
这反而让我更加害怕。他是不是看穿了我的意图?还是说,我的离开,正合他意?
我简单地收拾了几件行李,心情复杂地看了一眼这个曾经充满温暖的家。现在这里只剩下冰冷和诡异。
他帮我拎着包送到门口。在我换鞋的时候,他突然说:“对了,你记得吗?我们第一次约会,也是这样的天气。”
我动作一顿,抬起头。我们第一次约会,是个大晴天,阳光明媚。而今天,是个阴天,乌云密布。
他在笑,但那笑容里没有任何温度。
“记得。”我低声说,拉开门,“我走了。”
“早点回来。”他在身后说。
我头也不回地走下楼梯,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盯着我,直到我走出单元门。
我没有回老家。我在城里找了个偏僻的小旅馆住下。关上门,反锁,拉上所有的窗帘,我才感觉自己终于能喘口气。我拿出手机,犹豫着要不要报警?怎么说?说我丈夫被什么东西替换了?警察会以为我疯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度日如年。我不敢开机,怕他打电话来,也怕听到任何不好的消息。我每天通过旅馆房间里那台小小的电视机看本地新闻,提心吊胆,生怕看到什么命案报道,死者是李强,或者……更糟的情况。
几天后,一个本地的新闻快讯吸引了我的注意。报道说,在我家附近一片待拆的废弃楼群里,工人发现了一具高度腐烂的男性尸体。
死亡时间估计在一到两周前。身上没有任何身份证明,警方初步勘察,排除他杀,怀疑是流浪汉或者精神失常者意外身亡。由于尸体面目难以辨认,身份还在核实中。新闻镜头一闪而过,是发现尸体的那栋楼的外景。我死死盯着屏幕——就是那晚李强说灯在闪的那栋楼。
我的手脚瞬间冰凉。
排除他杀?意外身亡?
我不相信。
我关掉电视,房间里一片死寂。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脑海中产生:那是我老公的尸体,他早就死了,就在那片废弃的楼里,死得不明不白。那具尸体就是我老公的。
而那个东西,那个占据了他身体、模仿着他回到我身边的玩意儿,是从哪里来的?是那片废墟本身滋生出的邪灵?还是随着什么东西附身而来的?
它为什么要模仿李强?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