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林的手电筒光柱扫过乱草堆,那只跟了他三年的黑狗彻底不见了踪影。
“砍脑壳的瘟丧,又跑到哪里去野了!”老林低声骂了一句,夹杂着真切的心疼。这荒山野岭,大半夜的,他一个专跟死人打交道的缝尸人,要不是为了找这通人性的畜生,打死他也不愿出来。
空气黏糊糊的,带着一股子土腥味和植物腐烂的甜腻气息。月亮被薄云遮着,透下点惨白的光,勉强能看清脚下蜿蜒进深山的泥巴路。
四周静得邪门,连平时吵死人的夏虫都闭了嘴。老林心里头有点发毛,扯开嗓子又喊了两声:“黑虎!黑虎!日你妈哦,听到吱个声!”
只有他自己的回声在山坳里荡了几下,没了。
他硬着头皮又往前摸了一段路,手电光晃过路边一个歪歪扭扭的稻草人。这稻草人有些年头了,身上的破蓑衣烂得一条一条,脑袋上扣了个豁口的斗笠,两根竹竿胳膊直挺挺地伸着,像是要拦路。
老林心里嘀咕,谁他妈在这荒郊野外立个这玩意儿,吓唬鬼呢。
正要走过去,手电光不经意往稻草人身后那片黑黢黢的玉米地里一扫。光柱定住了。
地头边上,好像躺着个东西,看那轮廓,不像牲口,倒像是……个人。
老林心里咯噔一下。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躺个人?他干这行二十年,见的死人比有些活人还多,直觉告诉他,这事儿不对。
他握紧了手里那把用来防身、也用来处理棘手“活儿”的杀猪刀,慢慢挪了过去。
凑近了,手电光直直打在那东西上。老林倒抽一口冷气,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真是个人,是个男人,穿着身皱巴巴的廉价西装,看年纪不过三十出头。
但这人的死状,老林这辈子没见过。他不是完整的。怎么说呢,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撕开,又从中间胡乱给缝上了。
从胸口到小腹,一道歪歪扭扭、粗得像蜈蚣似的缝合痕迹,针脚大得吓人,用的还是那种最糙的麻线,浸透了黑红的血,僵硬的肉从线脚里翻出来。男人的脸扭曲着,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张成一个黑洞,定格在极度的恐惧上。
最邪门的是那缝合的手艺,糙得不能再糙,简直像是哪个疯子随手干的。
可老林是行家,他盯着那针脚看,越看心里越凉。这手法,这走线的习惯……他妈的,怎么那么像他自己独门的手法?
“我日……”老林腿肚子有点转筋。他蹲下身,强忍着恶心,仔细查看。
没错,虽然缝得极其仓促、野蛮,但那种收线时特有的打结方式,还有在某些关节处习惯性的回针,跟他处理那些支离破碎、需要“全尸”下葬的死者时用的手法,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可这方圆百里,就他一个缝尸人。而且,他敢对天发誓,最近绝对没接过这么个“活儿”!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脑门。老林猛地站起来,手电筒四处乱照。玉米叶子哗哗响,像是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他。他不敢再多待,也顾不上找狗了,连滚带爬地往家跑。
一口气跑回村西头他那孤零零的小院,老林砰地撞开门,又反手插上门栓,背靠着门板大口喘气。堂屋里,他婆娘桂芬正就着昏暗的灯泡纳鞋底,被他这动静吓了一跳。
“要死啊你!撞到鬼了嗦?脸白得跟个屁崩过一样!”桂芬是个胖乎乎的中年妇女,性子泼辣,嘴皮子利索。
老林喘着粗气,话都说不利索:“玉……玉米地……死……死人……”
桂芬把鞋底一扔,走过来:“死人?你个背时的缝尸的,见到死人怕个锤子!哪个屋头的?”
“不……不认得……”老林端起桌上的搪瓷缸,咕咚咕咚灌了几口凉茶,水顺着嘴角流到脖子里,“死得……太怪了……”
“咋个怪法?难不成比你看过的还怪?”桂芬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莫不是……前村张老憨那种,烂得生蛆的?”
老林摇摇头,声音发颤:“不是烂……是……是被撕开了,又……又缝上了……”
桂芬愣了一下,随即一巴掌拍在老林背上:“你龟儿子梦游了吧?还是酒没醒?说啥子胡话!”
“真的!”老林急了眼,扯着桂芬到窗边,指着后山方向,“就在那边玉米地头!我亲眼看到的!那针脚……那针脚他妈像是我缝的!”
桂芬的脸色也变了。她晓得自己男人,平时怂是怂点,但对手艺上的事从不胡说。“你……你莫吓我……你看清楚了?”
“清清楚楚!”老林压低声音,把看到的情景,特别是那诡异的缝合痕迹,详细说了一遍。
屋里顿时安静下来,只有灯泡滋滋的电流声。桂芬咽了口唾沫,眼神有点慌:“那……那咋办?报警?”
“报警?”老林苦笑一下,“咋说?说我发现个死人,像是被鬼缝上的?还是说像我缝的?人来了,第一个抓的就是我!”
“那……那总不能当没看到吧?”桂芬搓着手,“这玩意儿邪门得很啊……”
两口子对望着,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恐惧。最后两口子决定先别说,让村里其他人去发现。
这一夜,谁也没睡踏实。老林一闭眼就是那张扭曲的脸和蜈蚣似的缝合线。桂芬则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总觉得有脚步声在院子周围转悠。
天刚蒙蒙亮,老林就被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惊醒了。门外是村东头的王老五,哭丧着脸:“林哥,林哥!快开门!出大事了!”
老林心里一沉,打开门。王老五一头撞进来,抓住老林的胳膊:“林哥,我家那头准备过年杀的大肥猪……死……死了!”
“死了埋了就是,找我搞啥子?”老林有些不耐烦。
“不是那么回事!”王老五都快哭出来了,“那猪……死得怪啊!你……你去看看吧!”
老林和桂芬跟着王老五跑到他家猪圈。圈门口已经围了几个早起的村民,对着里面指指点点,脸上都是惊疑不定的神色。
老林挤进去一看,浑身的血都凉了。
一头两百来斤的大肥猪,直接挺地倒在圈里,早就断了气。致命伤在脖子上,像是被什么猛兽咬了个对穿。
但让所有人头皮发麻的是,那巨大的伤口周围,竟然也缠着几道粗糙的麻线,把翻开的皮肉勉强缝在了一起。那针脚,和老林昨晚在玉米地看到的,一模一样!
人群炸了锅。
“我的妈呀,这是啥子东西搞的?”
“山上的野牲口?没听说过野牲口咬死了还带缝上的啊!”
“这针线活……咋看着有点眼熟?”
最后这句话不知是谁说的,声音不大,却像根针一样扎进老林耳朵里。他感到周围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向他。他是这十里八乡唯一的缝尸人,这活儿,怎么看都带着点“专业”的影子。
老林脸色惨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拉着桂芬就往家走。身后,议论声像苍蝇一样嗡嗡响。
老林两口子提心吊胆,但一整天都没人说起尸体的事,尸体凭空消失了。
恐慌像瘟疫一样在村子里散开。接下来的几天,怪事接二连三。
孙寡妇家下蛋最勤快的老母鸡,被发现死在鸡窝里,脖子拧了三百六十度,断口处用红线歪歪扭扭地缝了几针。
李老棍家看门的大黄狗,肚子被剖开,内脏没了,空腔子也被用同样的手法胡乱缝上,丢在院门口。
死掉的都是牲畜家禽,但死法无一例外,都是被暴力致死,然后伤口被那种粗糙、诡异的手法缝合。针脚一次比一次乱,一次比一次疯狂,像是缝东西的“人”手艺在倒退,或者……情绪越来越不稳定。
村子里流言四起。有人说这是山里的精怪作祟,专门模仿人的手艺;有人说这是冤魂索命,用这种方式警示活人;更有不少人私下里议论,眼神古怪地瞟向老林家那扇总是关着的木门。
老林彻底不敢出门了,整日窝在家里,抱着他那套吃饭的家伙什——各种型号的针、羊肠线、桑皮线,还有特制的弯钩针,眼神发直。桂芬嘴上骂他“怂包”“窝里横”,晚上却死死挨着他睡,稍微有点动静就吓得一哆嗦。
“砍脑壳的,到底是哪个缺德带冒烟的玩意儿,搞这些名堂!”晚上,桂芬一边给老林烫酒,一边骂,“这不是要把屎盆子往你脑壳上扣嘛!”
老林闷头喝了一口酒,辣得直咧嘴:“我日他先人,老子又没得罪谁……”
“你没得罪?上次给村头赵老爷子缝身子,他儿子嫌价钱贵,你不是跟人吵了一架?”
“那都猴年马月的事了!再说,我们后来不是和好了么。”
“那……是不是你以前缝过的哪个,不满意,回来找你了?”桂芬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
老林手一抖,酒洒出来些:“放你娘的屁!老子手艺十里八乡谁不夸?缝得妥妥帖帖,让他们投胎都体面!”
“那你说是咋回事嘛!”桂芬也急了,“总不能是鬼学的吧?鬼还兴学这个?”
“我咋晓得!”老林烦躁地抓抓头发,“反正邪门得很!那针脚,太像了……”
屋里又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油灯的火苗轻轻晃动,在墙上投下两人放大了的、摇曳的影子,像个张牙舞爪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