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路,导航上没有。刘翔吐掉嘴里的烟头,猩红的火点在黑暗中划了道弧线,熄灭了。
副驾上的包娜烦躁地划着手机屏幕,骂了句脏话:“妈的,这什么鬼地方?连个信号都没有。叫你跟着前头那辆车,你他妈跟哪儿去了?”
半小时前,他们还在城郊的主干道上飞驰。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包娜怪刘翔盯着路边穿短裙的姑娘看,刘翔骂包娜整天就知道买没用的包——两人在车上就吵了起来。
越吵越凶,刘翔猛打方向盘,拐进了一条他觉得是近道的小路,发誓要早点开回市区,把这烦人的娘们儿送回家。
然后,就开进了这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
路很窄,勉强容下一辆车通过,两旁是影影绰绰、形状怪异的枯树林,枝桠像鬼爪一样伸向夜空,月亮被厚厚的云层遮住,只透出一点惨白的光晕。车灯能照到的范围极其有限,光线边缘的黑暗仿佛有生命般蠕动着。
“操!能怪我?还不是你那张破嘴逼叨没完!”刘翔没好气地回骂,用力拍了下方向盘,“这路邪门儿,开了半天,感觉一直在原地打转。”
车里弥漫着烟味和廉价香水的混合气味。包娜穿着紧身裙,故意把领口拉低了些,哼了一声:“怂货!开个夜车都能迷路?是不是肾虚了,没力气踩油门了?”她的话带着刻意的挑逗和鄙夷。
刘翔最恨她这样,猛地踩了脚油门,破车发出一声嘶哑的吼叫,颠簸着向前冲去。“老子虚不虚,你他妈待会儿试试?”
车灯晃过,路边似乎立着个什么东西,像是一截歪斜的木桩,又像是个模糊的人影。刘翔心里一哆嗦,下意识地偏了下方向盘。
“你他妈看路啊!”包娜尖叫。
就在这时,车头灯的光柱里,突然出现了两个人影。
不,是三个。
刘翔吓得魂飞魄散,一脚死踩在刹车上。轮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车子猛地顿住,差点熄火。
就在车头前不到十米的地方,站着三个人。三个穿着打扮非常奇怪的人。
左边那个,穿着一种样式古旧、颜色暗沉像是深青色的长衫,手里似乎提着个什么东西,细长,在微弱的车灯下反着冷光。
右边那个,一身漆黑的短打衣衫,像旧时衙门里的差役,腰板挺得笔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皮肤是一种不正常的青白色。
中间那个,被黑衣人和青衫人一左一右夹在中间,是个穿着现代夹克衫的男人,低着头,身子微微发抖,像是害怕到了极点。
这三个人,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荒无人烟的野路上,对疾驰而来的汽车似乎毫无察觉,或者说,根本不在意。
“我操!找死啊!”刘翔惊魂未定,摇下车窗探出头大骂,“你们他妈的眼瞎了?大半夜站路中间!”
那三个人毫无反应。穿青衫的微微侧过头,似乎瞥了车子一眼。就那一眼,刘翔感觉像是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后面骂人的话全卡在了喉咙里。那眼神,空洞,冰冷,没有任何活人的气息。
包娜也吓得不轻,但更多的是恼怒,她摇下车窗,尖声叫道:“滚开!好狗不挡道!穿得跟唱大戏似的,神经病啊!”
青衫人不再看他们,而是对身边的黑衣人极轻微地点了下头。黑衣人动作僵硬地推了那个夹克男一把,三个人便不再理会身后的汽车,继续不紧不慢地沿着路中间向前走去。他们的步伐很奇怪,轻飘飘的,听不到一点脚步声。
“妈的,撞鬼了……”刘翔喃喃道,手心里全是冷汗。他想倒车,想掉头,但透过后视镜,车后的黑暗浓稠得如同实质,来的路似乎已经消失了。他不敢倒车。
“鬼个屁!就是三个脑子不正常的!”包娜嘴上硬,声音却有点发颤,“按喇叭!吓跑他们!”
刘翔使劲按响喇叭,刺耳的喇叭声在死寂的夜里传得很远,但那三个人连脚步都没有顿一下,依旧保持着那种诡异的节奏向前走,很快就没入了车灯范围外的黑暗中。
“跟上去看看。”包娜突然说,一种病态的好奇心压过了恐惧,或者说是鬼迷心窍,“看看他们搞什么鬼?说不定是哪个剧组拍戏的,迷路了。”
“你他妈疯了?”刘翔不想去。
“怂包!你不去我去!”包娜说着就要开车门。
刘翔一把拉住她:“操!行行行,去看看!妈的,要是拍戏的,非得让他们赔点精神损失费不可!”他主要是怕包娜真下车,这鬼地方,他一个人待在车里更吓人。
他挂上低档,让车子以比步行稍快一点的速度,缓缓地跟在那三个诡异的身影后面。
跟了大概一支烟的功夫,前面的三个人拐进了路旁的一片空地。那空地很突兀,寸草不生,地面是一种发黑的硬土。
刘翔把车停在路边,熄了火,但没敢关车灯,两道光柱勉强照亮了空地的一部分。他和包娜躲在车里,透过挡风玻璃紧张地望着。
空地上的情景,让他们浑身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
只见那青衫人站在空地中央,黑衣人则强行将那个穿夹克的男人按得跪在了地上。夹克男开始剧烈地挣扎,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是嘴巴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青衫人缓缓举起了手中那件细长的东西。在车灯的反射下,刘翔看清了,那似乎是一把造型奇特的尺子,非金非木,上面似乎刻着密密麻麻的纹路。
青衫人将尺子点在夹克男的头顶,然后,用一种低沉、毫无波澜,却又清晰得可怕的语调开口了,那声音不大,却像是直接钻进人的脑髓里:
“孙小果,生于庚申年七月初八,卒于今夜。生前为恶,欺男霸女,致人残疾,逼死人命,罪业缠身。依律,削寿,剖刑,戮体,魂付阴司,不得滞留。”
没有审判,没有辩驳,只有冰冷的宣判。
跪着的夹克男“孙小果”听到这些话,挣扎得更加厉害,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嗬嗬声,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宣判完毕,青衫人退后一步。那个一直沉默的黑衣人上前了。
接下来的事情,超出了刘翔和包娜想象力的极限,成为了他们余生都无法摆脱的恐怖烙印。
黑衣人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把锈迹斑斑,但刃口闪着寒光的短刀。他没有丝毫犹豫,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手起刀落!
“噗嗤”一声闷响,不是砍头,而是直接剖开了孙小果的胸膛!
动作利落得吓人,就像熟练的屠夫处理牲口。刀刃从锁骨下方切入,向下一直划到小腹。
衣服连同皮肉向两边翻开,露出了里面白森森的肋骨,和还在微微蠕动的、颜色暗红的内脏。大量的鲜血不是涌,简直是喷溅出来,瞬间染红了黑衣人的前襟和脚下的土地。
一股极其浓烈、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即使隔着车窗,似乎也钻进了刘翔和包娜的鼻腔。
孙小果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着,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恐惧,但他却发不出太大的声音,只有喉咙里不断的、被血堵住的咕噜声。
黑衣人伸出那只戴着不知什么材质黑手套的手,探进敞开的胸腔,在里面摸索着。然后,猛地一扯!
一挂热气腾腾、还在搏动着的肠子,连同一些分辨不清的脏器组织,被硬生生扯了出来!黑衣人随手像扔垃圾一样,将那堆东西甩在一边的地上,肠子滑腻腻地摊开,冒着丝丝白气。
刘翔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差点吐在方向盘上。包娜已经彻底傻了,张大嘴巴,连尖叫都忘了,只有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小便失禁,温热的液体从逼里冒出,浸湿了座椅。
这还没完。黑衣人扔掉肠子,再次举起短刀。这次,是对准了脖子。
手起刀落!
没有电影里那种利落的“咔嚓”声,而是更钝、更让人牙酸的切割声,似乎还碰到了颈椎骨。刀锋来回锯了几下,一颗头颅便与身体分离,被黑衣人提在了手里。断颈处鲜血如喷泉般冲起老高,无头的尸体向前扑倒,抽搐了几下,终于不动了。
头颅被黑衣人提着头发,脸正对着刘翔和包娜的方向。那张脸上还凝固着临死前无法形容的惊恐和痛苦,眼睛空洞地望着他们。
而自始至终,那个青衫人只是冷漠地看着,仿佛眼前发生的不是一场血腥的处决,而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空地中央,只剩下跪着的无头尸体,散落的内脏,喷溅得到处都是的暗红色血液,以及那颗被提着的头颅。浓重的血腥味几乎形成了实质的雾气。
“呃……呃……”刘翔喉咙里发出怪响,他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他想发动车子,想逃跑,但手脚冰凉僵硬,根本不听使唤。包娜已经瘫软在座位上,翻着白眼,几乎要昏过去。
这时,完成了“执法”的黑衣人,将头颅放在无头尸体的旁边,然后和青衫人一起,转向了汽车的方向。
他们看得见我们!刘翔脑子里轰的一声。完了!他们要来杀我们灭口!
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他的心脏。他拼命想动,想踩油门,但身体就像被冻住了一样。
青衫人和黑衣人并没有走过来。他们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四道冰冷的目光穿透挡风玻璃,落在刘翔和包娜身上。那目光中没有杀意,没有愤怒,只有一种难以形容的、俯瞰蝼蚁般的漠然。
然后,青衫人抬起手,对着汽车的方向,轻轻挥了一下。
就像拂去一粒灰尘。
紧接着,让刘翔和包娜永生难忘的又一幕发生了:空地上的尸体、头颅、鲜血、内脏……所有刚才血腥屠杀的痕迹,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模糊、透明,然后像被风吹散的沙画一样,迅速消失得无影无踪。连那股浓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也瞬间消散了。
短短几秒钟,空地上恢复了一片死寂和空旷,仿佛刚才那恐怖至极的一幕从未发生过。只有地上似乎还残留着一片颜色略深的痕迹,像是被什么东西浸泡过。
青衫人和黑衣人的身影,也开始变淡,最终融入了黑暗中,彻底消失。
世界重归死寂。只剩下汽车引擎盖下因为过热而发出的轻微“咔哒”声,以及车内包娜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刘翔不知道是怎么把车开回来的。
当他终于找回一点对身体的控制力,发疯似的挂上倒挡,猛踩油门,轮胎在地上空转打滑,溅起一片尘土,然后车子歪歪扭扭地向后狂飙。他不敢看后视镜,只知道拼命打方向盘,试图找到来时的路。
说来也怪,这次,他没费什么劲就看到了远处主干道上熟悉的路灯光晕。当他终于把车开回灯火通明的大路,混入稀疏的车流中时,他才敢稍微减速,整个人虚脱般地趴在方向盘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已经浸透了全身的衣服。
包娜也缓过来一点,但依旧神志不清,蜷缩在座位上,不停地发抖,嘴里念念有词:“鬼……鬼……掏肠子……砍头了……都出来了……”
回到他们那个位于城市角落、租金便宜的出租屋,两人一夜无眠。灯开得亮如白昼,他们紧紧靠在一起,却感觉不到丝毫温暖。一闭眼,就是那开膛破肚、扯出肠子、砍下头颅的血腥画面,还有那青衫人最后冰冷的一瞥。
他们报了警,语无伦次。警察来了,记录了一下,带着他们去指认现场。但奇怪的是,任凭他们怎么找,也找不到那条诡异的岔路,更别说那片空地和任何血迹。警察用探测灯仔细检查了他们的车,底盘、轮胎,没有任何碰撞或血迹残留。
警察的表情从严肃变得有些无奈,最后提醒他们,是不是太累了产生了幻觉?如果还有下次,就以报假警论处。
没有人相信他们的话。他们的描述太离奇,太血腥,而且没有任何证据。
接下来的几天,刘翔和包娜都像是变了个人。刘翔不敢再开夜车,甚至白天开车都精神恍惚,差点出事故,工作也丢了。
包娜则变得神经质,怕黑,怕独处,那个曾经刻薄张扬的女人不见了,变得沉默寡言,眼神里总是带着深深的恐惧。
他们再也没有因为琐事吵过架,曾经那些下流的互相嘲讽和挑逗,也彻底从他们的对话中消失了。巨大的恐怖,以一种残酷的方式,磨平了他们生活的棱角,也抽走了他们之间那点病态的激情。
他们搬了家,试图远离那个区域,但噩梦始终伴随着他们。
几个月后,刘翔在工地找了个搬砖的力气活,包娜在超市当收银员。生活清苦,但至少安稳。他们绝口不提那晚的经历,那成了他们之间一个禁忌的、充满血腥气的秘密。
一天下班,刘翔在工棚里听几个工友闲聊。一个老工友唾沫横飞地说:“哎,你们听说了没?本市最近出个怪事。”
刘翔的心里咯噔一下。
“啥怪事?”有人问。
“就前段时间,有个出名的官二代,判死刑都能被他老爸老妈从监狱里捞出来,叫孙什么果的,突然就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老工友压低了声音,“邪门的是,有人说,就在他失踪那天晚上,有跑长途的司机,在那边荒路上,好像看见……穿着古装的人……在野地里……做法事似的,还有惨叫声……啧啧,你说吓人不吓人?”
刘翔手里的烟掉在了地上。孙小果!那个被宣判的名字!他浑身发冷,不敢再听下去,默默地走开了。
他知道,那不是做法事。那是处决。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冰冷无情的执法。
那天晚上,他们误入的不是普通的夜路。那是一条“鬼途”,是给那些不该存在于阳间的东西行走的路。他们撞见的,根本不是人类,而是传说中的……阴司执法。
他们侥幸活了下来,或许只是因为,他们阳寿未尽,或者,在那两位“阴差”眼里,他们渺小得根本不值得顺手处理掉,就像人不会特意去踩死路边偶然看到的两只蚂蚁。
那个青衫人最后的挥手,或许不仅仅是抹去现场,也是一种警告,或者……一种遗忘咒?让他们无法向常人证明所见为真,只能自己背负这恐怖的记忆,直至终老。
都市的霓虹依旧闪烁,车水马龙,人们忙碌于各自的生活,对潜藏在光明角落的阴影一无所知。
只有极少数不幸的人,在某个错误的时刻,误入了不该进入的界限,瞥见了那深藏在日常表象下的、冰冷残酷的真相。这些遭遇,大多随着当事人的沉默或不被相信,渐渐沉淀下来,变成了口耳相传的、真假莫辨的都市怪谈。
刘翔和包娜的故事,或许也会成为其中一个。在某个深夜的出租车里,或者某个网络论坛的角落,被悄悄讲述,听者或将信将疑,或一笑了之。
但每一个怪谈的背后,可能都隐藏着一段真实发生过的、不为人知的战栗。这城市的光影之下,谁知道还隐藏着多少条这样的“鬼途”,多少双冷漠的眼睛,在暗处注视着滚滚红尘呢?
夜还很长,路也还有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