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七月十五,月亮圆得像个大白盘子,冷冷清清地挂在李家村上空。村子四面环山,一到晚上,山影黑压压地围过来,只留中间一片天,星星点点。
李家顺和他婆娘王国珍就住在村东头。这两天王国珍心神不宁,因为她男人在院坝里乘凉时,说了件怪事。
“前天晚上,我起来撒尿,看见后山老坟地方向有绿幽幽的光。”李家顺摇着蒲扇,眯着眼说。
“放你娘的狗屁!”王国珍骂道,“七月半的,莫讲这些鬼扯事。”
“老子骗你做啥子?”李家顺不服气,“那光一闪一闪的,好像在抢啥子东西。”
这话说得王国珍后背发凉。她晓得最近是鬼节,按照习俗,家家户户都要给祖先烧香上供。可李家祖坟在老坟地最里头,这些年家里穷,祭祀不免马虎了些。
“你个砍脑壳的,是不是又没给祖宗烧够纸钱?”王国珍揪着男人的耳朵问。
“轻点轻点!”李家顺嗷嗷叫,“去年收成不好,我这不是省了点买香纸钱嘛!”
第二天就是七月十五,正日子。天一擦黑,王国珍就备好了香烛纸钱,还有三碗米饭、一盘腊肉。她本来想让男人一个人去上坟,可李家顺死活不肯。
“一起去嘛,天黑了,我一个人怕。”李家顺缩着脖子说。
“没出息的东西!”王国珍嘴上骂,心里也发毛,只好提上篮子,和男人一道往后山走。
老坟地在后山半山腰,埋着李家村十几代先人。小路弯弯曲曲,两旁竹林沙沙响。快到坟地时,突然起了一阵风,吹得人汗毛倒竖。
李家顺家的祖坟在最里面,要经过一片老坟。有些是无主孤坟,常年没人祭扫,坟头长满荒草。偶尔能看到一两个新坟,花圈还没褪色。
走到自家祖坟前,李家顺摆好供品,王国珍点上香烛。火光一闪一闪,映得墓碑上的字忽明忽暗。
“祖宗保佑,保佑今年收成好,家里平安……”李家顺念叨着,烧起了纸钱。
就在这时,王国珍扯了扯他的衣角。
“家顺,你看那边……”
李家顺顺她指的方向一看,顿时浑身一凉。只见不远处一座老坟前,隐约有个黑影,面前插着三炷香。那香火怪得很,不是正常的红色,而是绿幽幽的,就像他前天晚上看到的光。
“那……那是哪个坟?”李家顺声音发颤。
王国珍眯眼看了看,心里咯噔一下:“那不是李老憨的坟吗?他死了二十年,也没个后人,谁给他上香?”
这话一出,两口子对望一眼,都看到对方脸上的恐惧。是啊,无主孤坟,哪来的香火?
突然,一阵冷风吹来,李家顺面前的香火闪了几闪,差点灭了。与此同时,那座坟前的绿色香火却旺了几分。
“见鬼了,这香咋烧不快了?”李家顺低头一看,发现自己刚点的三炷香,才烧了一小截,就像时间慢了下来。
而那座孤坟前的绿香,却已烧了一半有余。
王国珍腿肚子发软:“家顺,不对劲,咱快走吧。”
李家顺也想走,可祖宗规矩不能坏,要等香烧完才能收供品。他硬着头皮说:“再……再等等,香烧完就走。”
这时,更怪的事发生了。李家顺面前的三炷香,中间的突然“啪”一声断了,香头掉在地上,熄灭了。而左右两炷香,烧得一支快一支慢,参差不齐。
“鬼抢香!”王国珍突然想起老辈人讲过的传说,“有饿死鬼抢香火,香一断,大凶啊!”
李家顺也慌了,顾不上规矩,胡乱收了供品,拉着婆娘就要走。
可一转身,两人都僵住了。
不知什么时候,他们来路上,隐隐约约站了个黑影。看不清面目,只能看出个人形,飘飘忽忽的。
“妈呀!”李家顺叫了一声,拉着王国珍就往另一条小路跑。
那条路是下山的小道,平时少有人走,杂草丛生。两口子一路狂奔,直到山脚下才停下来喘气。
“刚才那是啥子东西?”王国珍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我……我咋晓得!”李家顺脸色惨白,“说不定是看花眼了。”
话虽这么说,可两人心里明白,绝不是看花眼。那黑影真真切切,尤其是那股子阴寒之气,隔老远都能感觉到。
回到家,两口子惊魂未定,早早插上门闩睡了。李家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窗外有影子晃来晃去。
半夜,李家顺被尿憋醒,迷迷糊糊起身。他不敢去外面的茅房,只好在屋檐下的尿桶解决。
月光朦朦胧胧,院子里静得出奇。李家顺正撒着尿,忽然瞥见院墙角落有个影子一动。
他一个激灵,尿都吓回去了。揉揉眼睛仔细看,又啥都没有。
“自己吓自己。”李家顺嘟囔着,赶紧解决完回屋。
刚要转身,他瞥见自家大门门槛下插着的三炷香——那是每晚王国珍插的保家香——正闪着诡异的绿光。
按说香应该早就烧完了。
李家顺头皮发麻,冲进屋里摇醒王国珍。
“婆娘,快起来,不对劲!”
王国珍被吵醒,正要骂人,一看男人脸色不对,忙问咋回事。
李家顺指着门外:“香……香不对劲!”
王国珍凑到窗边一看,也是倒吸一口凉气。那三炷香不仅发绿光,而且烧得参差不齐,中间那炷又断了。
和坟地一模一样!
就在这时,屋里的油灯忽闪几下,灭了。月光从窗户纸透进来,青惨惨的。
“糟了,真惹上东西了。”王国珍带着哭腔说。
李家顺也是两腿发软,忽然想起老辈人说过,鬼抢香是因为饿极了,要是让它抢成功,家里就要倒大霉。
“不行,得想办法!”李家顺壮着胆子,从门后拿出半袋盐,“撒盐试试,鬼怕盐。”
他抓了一把盐,对着门缝撒出去。只听外面似乎有轻微的“滋滋”声,那绿光暗了一些。
“有用!”李家顺来了精神,又撒了几把。
绿光果然弱了下去,香火看起来正常了些。可没过一会儿,又幽幽地绿了起来。
“这鬼道行不浅啊!”王国珍带着哭腔说。
李家顺也慌了神,忽然想起什么,跑到灶房舀了一碗糯米,又抓了一把菜刀。
“你干啥子?”王国珍问。
“老子跟它拼了!”李家顺嘴上硬气,腿却在抖。
“拼你个锤子!”王国珍骂了一句,忽然灵光一闪,“等等,我记得奶奶说过,鬼抢香是因为有心愿未了。是不是咱家祖宗有啥事?”
李家顺一愣:“能有啥事?”
王国珍想了想:“你是不是有啥答应祖宗的事没办?”
这一问,李家顺突然想起来了。去年清明上坟时,他曾在祖宗坟前许愿,说要是今年收成好,就给祖坟修葺一番。结果今年收成不错,他却把这事忘到脑后了。
“坏了,我真忘了这茬!”李家顺一拍大腿。
王国珍气得拧他耳朵:“你个砍脑壳的,答应祖宗的事都敢忘!”
两人这一闹,恐惧反而减了几分。王国珍说:“明天一早,就去请黄道士来看看。”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鸡一叫,那股子阴森气就散了。李家顺赶紧跑去村西头请黄道士。
黄道士七十多了,是村里的老端公,懂些阴阳之事。听了李家顺的讲述,他捻着胡须说:“怕是惹上饿鬼了,或者是你们自家祖宗有意见。”
到了李家,黄道士里外看了一遍,又在门槛处仔细察看。
“确实有东西来过。”黄道士肯定地说,“香断中间,是有怨气。不过……”
他沉吟一下,问李家顺:“你们最近是不是做了啥对不住先人的事?”
李家顺这才把忘记修坟的事说了。黄道士点点头:“那就是了。祖宗怪罪,香火不安宁,引来饿鬼抢食。”
“那咋办?”王国珍忙问。
黄道士让李家顺准备三牲祭品,又让王国珍剪了一堆纸钱。当晚,他带着两人再到坟上。
说来也怪,一到祖坟前,黄道士刚摆开架式,那绿光又出现了。这次不是在李老憨坟上,而是在另一座无主坟前。
黄道士不慌不忙,念了一段经文,然后大声说:“李家祖宗息怒,不孝子孙知错了,明日就找人修葺坟茔。无关野鬼,也请收下纸钱,勿再纠缠!”
说完,他点燃大量纸钱,让李家顺磕头认错。说也奇怪,这时一阵风吹过,纸灰打着旋儿飞起,那绿光闪了几闪,消失了。
回到家,黄道士又画了几道符贴在门上,说:“今后祭祀要虔诚,答应祖宗的事一定要办到。那些无主孤坟,偶尔也烧点纸钱,结个善缘。”
李家顺连连点头,第二天就请人修了祖坟,还给周围几座孤坟除了草,烧了纸。
自此之后,李家再没出现怪事。不过李家顺落下了毛病,一到晚上就怕黑,撒尿都要王国珍陪着。
“你个没出息的东西,床上不是挺凶嘛?天天叫嚣要日烂我。”王国珍笑话他。
李家顺梗着脖子:“哪个怕了?老子那是节省灯油!”
嘴上虽硬,可每到月圆之夜,李家顺总会多插几炷香在门口,嘴里念叨:“祖宗保佑,野鬼莫扰。”
而王国珍也学乖了,每逢清明、七月半,不仅给自家祖宗烧纸,也不忘给那些无主孤坟烧上一些。她说:“都是可怜人,死了没人惦记,给点香火,结个善缘。”
说来也怪,自那以后,李家的日子越过越红火。村里人都说,这是因为他们懂得了敬重先人、慈悲孤魂的道理。
夏去秋来,李家村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山还是那座山,坟还是那片坟,只是月光下,再也看不到绿幽幽的鬼火了。也许,那些漂泊的孤魂,终于找到了安息之所。
只有懂得敬畏,才能获得平安——这是乡村世代相传的智慧,简单,却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