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妻子的身体里,好像住进了别的东西。这不是因为她突然变得陌生,而是因为她变得过于“完整”了。
事情发生在一个普通的周二晚上。张芹加班回来,脸色苍白得像一张被揉皱的纸。她没像往常一样抱怨拥堵的交通或苛刻的老板,只是沉默地脱鞋,然后把包扔在沙发上。动作有点僵硬,但当时我没在意。
“累坏了?”我上前想帮她按摩肩膀。
她猛地侧身避开,速度快得不自然。“别碰我。”
声音是张芹的,但语调平直,毫无起伏,像冰冷的电子音。我愣在原地,看着她径直走进卧室,关上门。空气中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旧书本受潮的霉味。
那晚开始,怪异悄然滋生。
起初是细微处。张芹是左撇子,现在她用右手拿筷子,而且异常熟练。她讨厌胡萝卜,现在却面无表情地吃完。她睡觉习惯蜷缩在我左边,现在却平躺,身体绷得笔直,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
我试着和她谈,伸手想拂开她额前的头发:“芹芹,你最近有点不对劲,是不是太累了?”
她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我很好。从来没有这么好过。”她的瞳孔深处,有种陌生的专注,像在审视一件物品。
我抽回手,强笑:“那就好……不过,你抓得我好疼。”
她松开,嘴角扯出一个极淡、极僵硬的弧度:“对不起。”那笑容转瞬即逝,快得像错觉,脸上又恢复了那种光洁的、毫无波澜的平静。
真正的恐惧在她母亲来看我们时达到顶峰。
饭桌上,她给母亲夹了块鱼:“妈,多吃点,看你瘦了。”
空气瞬间凝固。岳母的脸色唰地白了,筷子掉在桌上。我也浑身发冷——张芹的母亲从不吃鱼。这个人,在叫谁“妈”?
岳母走后,我在客厅抓住张芹的肩膀,强迫她看着我:“你到底是谁?张芹在哪儿?”
她看着我,眼神空洞,然后慢慢抬起手,轻轻抚摸着我的脸颊,动作带着一种模仿来的生涩亲昵:“老公,我就是张芹啊。我只是……有点累了。”她的手指冰凉,带着那股若有若无的霉味。
我甩开她的手,恐惧和愤怒交织:“别碰我!你不是她!”
她偏了偏头,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类似“困惑”的表情,但很快又归于平静,转身去厨房洗碗。水流声哗哗作响,我瘫在沙发上,浑身冷汗。我的妻子,好像只剩下一个完美的空壳。
我请了假,开始偷偷跟踪她。白天,她一切如常,上班,和同事交谈,虽然话少了很多,但每到傍晚,她不会直接回家,而是会去城市边缘的一个老公园。那里有一片荒废的角落,长满杂草,立着几个残破的石像。
她总是走到一个面部模糊的女神石像前,静静地站很久,有时伸出手,轻轻抚摸石像的底座,嘴唇微动,像是在念叨什么。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扭曲地投在枯草地上,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我不敢靠太近,只能远远望着。那个安静的背影,和我同床共枕的女人一模一样,却散发着坟墓般的冰冷气息。
我快被逼疯了。我必须知道真相。
我想起了老家一个关于“丢魂”和“叫魂”的传说。人说受到极大惊吓,魂可能会吓丢,剩下的躯体就容易让别的“东西”趁虚而入。要把魂叫回来,得用丢魂者最贴身的东西,在丢魂的地方,不停地喊他的名字。
最贴身的东西?我翻出张芹最喜欢的那条真丝睡裙,她总说穿着它就像被我抱着。丢魂的地方?可能是那个石像所在的老公园。时间?传说里都在深夜。
周五晚上,我确认“张芹”已经睡下,她现在总是睡得很沉,像昏死过去。我拿起用密封袋装好的睡裙,开车前往那个老公园。
夜凉如水,公园里空无一人,只有风声穿过光秃的树枝,发出呜咽。惨白的路灯光线勉强照亮小路,四周黑影幢幢。我打着手电,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那片荒废角落。
石像在黑暗中显得更加狰狞。手电光扫过,女神模糊的面容似乎在晃动。我强迫自己镇定,拿出那条柔软的睡裙,紧紧攥在手里。布料的触感让我想起张芹温暖的肌肤,心里一阵刺痛。
我深吸一口气,开始低声呼唤,声音在寂静中发抖:“张芹……回来吧……张芹……回家吧……”
一遍又一遍。喊到喉咙发干,声音嘶哑。四周只有风声和我自己的呼唤声在回荡。就在我几乎绝望,以为这不过是自我安慰的迷信时——
手电光边缘,石像底座后面,似乎有个极淡的影子动了一下。
我心脏骤停,光束猛地移过去。
什么都没有。只有杂草在风中摇晃。
是错觉吗?我喘着粗气,不确定刚才是否真的看到了什么。但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我,刚才那里确实有东西。
我盯着那片黑暗,又等了几分钟,什么也没发生。恐惧和疲惫席卷而来。我收起睡裙,决定先回家。也许这根本没用。
回到家,一片死寂。“张芹”还在睡,姿势都没变。我瘫在客厅沙发上,精疲力尽,心里空落落的。失败了吗?
天快亮时,我迷迷糊糊睡去。做了个混乱的梦,梦里张芹在哭,说她好冷,被困在一个黑暗的地方出不来。
我是被轻微的响动惊醒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我听到浴室传来水声,还有……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哭泣声。
我猛地坐起,冲到浴室门口。门虚掩着。我推开一条缝,看到张芹蜷缩在淋浴间角落里,花洒开着,热水哗哗流下,她浑身湿透,头发贴在脸上,肩膀剧烈耸动,正在无助地哭泣。那眼神,是熟悉的、属于我妻子的惊恐和脆弱。
“芹芹?”我颤抖着叫她。
她抬起头,脸上分不清是泪水还是热水,看到我,哭得更凶了,伸出颤抖的手:“老公……我……我好像做了个好长好可怕的梦……我动不了,也喊不出声……”
我冲过去,紧紧抱住她,感受着她真实的颤抖和冰冷的体温。她回来了。那个模仿她的“东西”,消失了。
过了很久,张芹才平静下来,断断续续说出经过。那天晚上加班,她抄近路穿过老公园回家,在石像附近被一个突然窜出的黑影吓了一跳,脚下一滑摔倒了,后脑磕了一下,当时就晕晕乎乎。之后的事情她很模糊,只记得像被关在一个透明的盒子里,能看到外面,能感觉到“另一个自己”在活动,但无法控制身体,也无法沟通,那种感觉让她绝望得发疯。
“就像……就像灵魂出窍……”她靠在我怀里,声音沙哑,“我能看到你,看到‘我’在走路、吃饭、说话……但我不是‘我’……老公,我好怕……”她身体又开始发抖。
我抱紧她,吻着她的头发:“没事了,没事了,都过去了。” 那股一直隐约缠绕的霉味,也彻底消失了。
我们没再深究那“东西”到底是什么。是古老的残留意念?是无意识的能量聚合?还是纯粹的心理现象在极端情境下的具象化?我们不知道,也不想再去触碰。张芹辞了职,我们很快搬了家,远离了那个公园。
后来,在一次闲聊中,我听一位研究民俗学的朋友提起,那种荒废的古旧石像,尤其是历经风雨面容模糊的,有时会因为人们的各种情绪投射,包括恐惧、祈求、怨恨等等,偶然会吸附一些无主的“意识碎片”,形成一种微弱、混沌的存在。
朋友笑着说这都是民间迷信,当故事听就好。
我没笑。我想起那个冰冷的、模仿着我妻子的一举一动、甚至能说出下流话的“东西”,想起它抚摸我脸颊时那生涩的触感,想起张芹描述的透明囚笼。
这城市的光鲜之下,藏着多少无法言说的角落,又附着多少类似混沌、渴望“完整”的存在?也许,某个深夜当你独自走过荒废的公园、空寂的老巷,感觉背后有人呼唤你名字时,千万别轻易回头。
因为那呼唤你的,未必是想害你,可能只是某个迷路的、残缺的“碎片”,闻到了你身上鲜活的气息,想要……住进去。
都市的怪谈录上,于是又多了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