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坳里的石溪村,一年中最难熬的就是七月。不是因为它热,相反,这个月份总是阴雨绵绵,寒气能钻进骨缝里。老人们说,这是蛇王出洞的日子,山里的蛇都要去朝拜,人就得躲着点。
林老六不信这个邪。他年轻时走南闯北,算是村里见过世面的人。七月十五这天傍晚,他提着半瓶烧酒,摇摇晃晃地从邻村往回赶。山路泥泞,雾气开始弥漫,树林里静得出奇,连声鸟叫都没有。
“鬼天气。”林老六嘟囔着,裹紧了衣服。他本想在邻村亲戚家住一晚,但想起家里媳妇交代的事,还是硬着头皮上了路。
雾气越来越浓,山路旁的树影开始变得怪异起来。林老六总觉得有东西在树后移动,沙沙作响,可一转头,又什么都没有。他加快了脚步,酒醒了大半。
突然,他脚下一滑,摔进了路旁的沟里。这一摔不轻,他挣扎着要爬起来,却看见前方不远处有两个红点,在雾中忽明忽暗。
林老六眯起眼仔细瞧,那红点越来越近,竟是一对灯笼。接着,他看见了一支诡异的队伍——四个穿着古式红袍的人抬着一顶轿子,轿子前后各有一个提灯笼的。他们走起路来轻飘飘的,没有一点声响。
“这大晚上的,谁家娶亲?”林老六心里纳闷,想开口问问,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他眼睁睁看着那队伍越来越近,轿子经过他面前时,一阵风吹起了轿帘。
林老六倒吸一口冷气。轿子里坐着的不是人,而是一条碗口粗的大蛇,头上竟戴着一顶红冠,一双竖瞳正冷冷地盯着他。
那蛇似乎对他笑了笑,露出尖利的毒牙。林老六浑身僵硬,眼睁睁看着队伍消失在迷雾中。等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裤裆湿了一片,连滚带爬地往村里跑。
“蛇王娶亲了!我看见了,蛇王娶亲了!”林老六冲进村长老陈头家,语无伦次地喊道。
老陈头今年七十有二,是村里最年长的人。他听林老六说完经过,脸色顿时变得惨白:“你看清了?真是戴红冠的蛇?”
“千真万确!那眼神,邪门得很!”林老六浑身发抖,老陈头媳妇给他倒了碗热水,他接碗的手抖得厉害,水洒了一地。
老陈头长叹一声:“完了,蛇王看上咱们村了。”
消息像山火一样在石溪村蔓延开来。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全村百来口人都聚集到了村中心的打谷场上。老陈头站在石磨上,向大家讲述了蛇王娶亲的传说。
“我爷爷那辈发生过一次,”老陈头声音沙哑,“蛇王每三十年一次娶亲,要选一个未出嫁的姑娘做新娘。如果不答应,全村都要遭殃。”
人群顿时炸开了锅。有女儿的家长面色惨白,没女儿的也忧心忡忡。村里正值适婚年龄的姑娘有十来个,谁家都不愿摊上这邪门事。
“都是迷信!这世上哪有什么蛇王!”村里的年轻教师赵明站出来说。他是城里来的大学生,不信这些鬼神之说。
“赵老师,你不懂,”老陈头摇头,“六十年前,邻村不肯送新娘,结果全村牲畜一夜之间死绝,井水变绿,后来还闹了瘟疫。”
“那可能是巧合,或者是某种传染病。”赵明坚持道,但底气已经不足。他看到村民们眼中的恐惧,那不是几句科学道理能消除的。
正当人群骚动不安时,村西头的李寡妇突然尖叫起来:“我家丫丫不见了!”
丫丫是李寡妇的独女,刚满十八,是村里最水灵的姑娘。大家举着火把找了一夜,第二天清晨,丫丫才迷迷糊糊地从后山回来,眼神呆滞,问什么也不说。她的脚踝上,有一个奇怪的红色印记,像蛇的咬痕,又像某种神秘的图腾。
更可怕的是,从那天起,村里的蛇突然多了起来。它们不像往常那样见人就躲,而是盘踞在房梁上、院墙边,冷眼旁观着村庄里的一切。村民们不敢打蛇,生怕触怒蛇王。
三天后的早晨,李寡妇在家门口发现了一对精致的银手镯,用红布包着,像是聘礼。
“蛇王选中丫丫了。”老陈头看到手镯,沉重地说。
赵明还是不信邪,他偷偷检查了丫丫脚踝的印记,发现那确实像是毒蛇咬的,但奇怪的是丫丫没有任何中毒迹象。他提出带丫丫去城里医院检查,李寡妇死活不同意。
“赵老师,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是石溪村的劫数,躲不掉的。”李寡妇泪眼婆娑地说。
当夜,赵明躺在床上辗转难眠。他听见窗外有细微的声响,起身查看,却什么也没有。回到床上时,他发现枕边多了一片蛇蜕,新鲜得像是刚刚蜕下的。
赵明顿时毛骨悚然。这分明是警告。
第二天,又有一户村民在家门口发现了聘礼——一对精致的银耳环。接着是第三家、第四家,蛇王似乎不确定选哪个姑娘,竟然同时向五户人家下了聘。
恐慌在村里蔓延。有人提议连夜逃离村子,但老陈头警告说,六十年前试图逃跑的人,都在山路上神秘失踪了。
“得请个懂行的来。”老陈头说。
村民们凑钱,派了三个壮劳力骑摩托出山,去请几百里外有名的道长。三天后,他们风尘仆仆带回了一个精瘦的中年人,一身旧道袍,背上背着把桃木剑,眼神锐利。
“我叫林正英,专门处理这类邪门事。”道长言简意赅。
林正英在村里转了一圈,脸色越来越凝重。他让村民带他去看那些被选中的姑娘。当看到丫丫时,他停了下来。
“这姑娘被标记了,”林正英说,“蛇王确实选中了她。”
赵明忍不住反驳:“林道长,你怎么能确定?也许这只是某种心理暗示...”
林正英不答话,只是取出一张黄符,在丫丫额前一晃,黄符无火自燃,冒出诡异的绿焰。围观的人群倒吸一口冷气。
“蛇王的气息已经附在她身上了,”林正英沉声道,“不过,事情还有转机。”
他告诉村民,蛇王娶亲必须在月圆之夜进行,距离现在还有三天时间。这期间,他需要准备一些东西,而且要选七个属龙的壮年男子协助他。
村里的气氛紧张得能拧出水来。家家户户早早关门,生怕招惹上不干净的东西。只有赵明还在坚持他的科学解释,直到那天晚上,他亲眼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那天深夜,赵明起夜,迷迷糊糊中看见窗外有红光。他凑近窗户,只见村里的土路上,一支诡异的迎亲队伍正在行进——四个穿着古式红衣的“人”抬着一顶轿子,前后各有一个提灯笼的。他们的脸在红光中模糊不清,走起路来轻飘飘的没有声音。
最让赵明脊背发凉的是,队伍经过之处,路边的草木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变黄。
第二天,赵明破天荒地没有质疑林正英的安排。他主动要求加入队伍,帮忙准备法事。
林正英需要的物品很特殊:七只白公鸡的血、百斤糯米、丈长红布,还有每家每户锅底的黑灰。村民们二话不说,立刻准备。
法事前一晚,林正英让村民在打谷场中央画了一个巨大的八卦图,四周摆上七盏油灯。他让七名属龙的男子手持桃木棍,守在七个方位。
“今夜蛇王会来试探,无论如何,灯不能灭,阵不能破。”林正英严肃交代。
那一夜,全村无人入睡。家家户户亮着灯,紧张地听着外面的动静。子时刚过,打谷场方向突然传来阵阵嘶吼声,像是无数条蛇在同时吐信。接着是七名男子的呵斥声和林正英念咒的声音。
赵明和几个年轻人按捺不住,悄悄爬上屋顶向打谷场望去。只见场中央的八卦图周围,密密麻麻布满了蛇,它们试图冲进阵中,但似乎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挡住。林正英站在阵眼处,手中桃木剑挥舞,每挥一下,就有一圈蛇退去。
突然,一条碗口粗的大蛇从黑暗中窜出,直扑阵眼。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七名守阵男子同时将桃木棍插入地面,齐声大喝。那大蛇像是撞上了一堵墙,惨叫一声,消失在黑暗中。
蛇群如潮水般退去,打谷场恢复了平静。七盏油灯虽然摇曳不定,但都还亮着。
第二天清晨,村民们发现打谷场周围的土地上布满了蛇行的痕迹,仿佛有无数条蛇曾在此聚集。更令人不安的是,丫丫和其他四个被下聘的姑娘都病倒了,发着高烧,说明话,说明王的花轿就要来了。
林正英检查了姑娘们的情况,面色凝重:“蛇王已经等不及了,我们必须提前行动。”
他让村民在打谷场中央堆起干柴,足有一人高。然后在柴堆四周撒上糯米和锅底灰,用红布围成一圈。最奇怪的是,他让村民扎了一个真人大小的草人,穿上丫丫的衣服,放在柴堆顶上。
“这是要做什么?”老陈头问。
“李代桃僵,”林正英解释,“让蛇王以为我们献上了新娘,等它现身后,一举歼灭。”
月圆之夜,全村人聚集在打谷场周围,屏息凝神。林正英手持桃木剑,站在柴堆前,七名属龙男子各守方位。赵明也在其中,手心全是汗。
子时一到,山林间突然刮起一阵阴风,吹得人毛骨悚然。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由远及近,像是无数条蛇在草地上爬行。空气中的腥味越来越浓,有人已经开始干呕。
突然,所有的火把同时摇曳不定,打谷场边缘的草丛中,出现了密密麻麻的蛇眼,在月光下闪着幽光。但它们似乎畏惧锅底灰和糯米画出的界线,不敢越雷池一步。
一阵诡异的乐声从山林深处传来,像是唢呐,又像是笛声,凄厉刺耳。接着,一队穿着古式红衣的“人”从迷雾中走出,抬着一顶大红花轿。他们的脸模糊不清,脚步轻盈得诡异。
“别看他们的眼睛!”林正英大喝一声,“那不是活人,是蛇奴!”
花轿在打谷场边缘停下,轿帘无风自启。一条巨蛇从轿中缓缓爬出,它头上戴着红冠,身披鳞甲,在月光下闪着诡异的光泽。它的眼睛像是两潭深不见底的黑水,只看一眼,就让人魂飞魄散。
蛇王扫视全场,最终目光落在柴堆顶端的草人上。它似乎很满意,缓缓向“新娘”爬去。所过之处,草木皆枯。
就在蛇王即将触及柴堆的瞬间,林正英大喝一声:“点火!”
七名属龙男子同时将火把扔向柴堆。浇了煤油的干柴瞬间燃起熊熊大火,将蛇王困在火海之中。
蛇王发出凄厉的嘶吼,那声音不似任何已知的动物,尖锐得能刺破耳膜。它试图冲出火海,但锅底灰和糯米形成的屏障让它无法逾越。更神奇的是,火焰像是活物一般,紧紧缠绕着蛇王,越烧越旺。
柴堆上的草人在烈火中化为灰烬,露出了里面藏着的白公鸡血袋。血袋爆裂,鲜血溅在蛇王身上,引发更加凄厉的惨叫。
“妖孽,今日就是你的死期!”林正英大喝一声,将桃木剑插入地面。刹那间,七盏油灯同时爆发出刺眼的光芒,与火焰连成一片,将蛇王完全吞没。
大火烧了整整一夜。当黎明来临,柴堆化为灰烬,里面除了一具焦黑的蛇骨,别无他物。那些蛇奴和花轿也不知所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随着蛇王被烧死,丫丫和其他姑娘的高烧奇迹般退了。村里的蛇也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半个月后,石溪村恢复了往日的宁静。赵明决定留下来,他发现自己对这片土地和这里的人有了新的认识。有些东西科学还解释不了,但不代表它们不存在。
一个傍晚,赵明和老陈头坐在村口的大槐树下闲聊。
“林道长走前跟我说,蛇王每三十年一现,是因为它需要借助月圆之夜的阴气化形。”老陈头吐着烟圈说。
“那三十年后,它还会复活吗?”赵明问。
老陈头摇摇头:“林道长说,这一次它元神俱灭,永远不会再来了。”
夕阳西下,石溪村笼罩在金色的余晖中。远处山峦叠翠,近处稻田如毯,几个孩童在田间追逐嬉戏,一派宁静祥和。
赵明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气,忽然觉得,这片土地之所以让人眷恋,不仅是因为它的美丽,更是因为生活在这里的人们的坚韧与勇气。他们可能迷信,可能愚昧,但他们愿意为了保护所爱之人,与未知的恐怖抗争到底。
夜幕降临,家家户户升起袅袅炊烟。石溪村的灯火,如同黑暗中的明珠,温暖而坚韧。在那场与邪异的较量后,村民们更加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平静生活。
大山依旧沉默,但它不再令人恐惧。因为人们明白,只要团结一心,再深的夜,也能等到黎明;再邪的门,也能找到应对之法。这便是乡土中国最朴素的智慧,也是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