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七月十五,今年这个天干地支唤作乙巳年的夏天,热得有点反常。李家村窝在川北的山咔咔里头,坡上的包谷叶子都卷了边,像婆娘烫坏的头发。村主任李大康的二层小洋楼立在村东头,瓷砖墙反着夕阳的光,刺得人眼睛花。
他婆娘刘玉梅正在院坝头骂街:“砍脑壳的!喊你早点回来,你又在哪堂鬼混去了?看到天都要黑了,别个屋头纸钱都烧完了!”
李大康趿拉着塑料拖鞋从屋里出来,肚皮上的肉一抖一抖:“吼啥子吼?老子在村委会忙得很!”他摸出包娇子,点燃一根,“你不是可以先去烧嘛。”
“我敢一个人去后山?”刘玉梅把一摞纸钱塞进竹篮筐,“那些坟包包,天擦黑后阴风惨惨的,去年王老四就看到有个白影影在陈家祖坟那边飘…”
“少在那儿妖言惑众!”李大康吐口烟圈,瞥了眼婆娘弯腰时绷紧的裤子屁股兜,“你穿这么勾勾,是想去勾引哪个先人?”
“爬你妈的哦!”刘玉梅脸一红,却带着几分得意地挺了挺胸,“狗嘴吐不出象牙,快点走,弄完回来我还要追短剧。”
夫妻俩一前一后出了门。西边的日头还剩一竿子高,把山野染得金灿灿的。稻田里的蛙声已经此起彼伏,山道两边的桉树叶子纹丝不动,闷热得让人心头发慌。
后山的坟地位于半山腰,要穿过一片竹林。今年春天新修的水泥路只通到山脚,往上还是青石板阶,缝隙里长满了青苔。
李大康边走边摸婆娘的屁股:“啧,穿这么薄,里头是不是空的?”
刘玉梅一把打开他的手:“背时鬼!在祖宗坟头边上,你也不怕报应!”
“老子阳气旺,怕个锤子!”李大康嘿嘿一笑,又凑近她耳朵,“晚上我们试试在堂屋…”
“试你妈个魂!”刘玉梅捶他一拳,脸上却飞起红晕,“你个老不正经的,等哈儿在坟山别乱说话,听到没?”
“晓得晓得。”李大康不耐烦地摆摆手。
到了李家祖坟,七八个坟包散在一片柏树林间。最大的是李大康太爷爷的坟,墓碑高大,坟头却光秃秃的——往年这时候,坟头早该压满了黄纸钱。
“怪了,”刘玉梅皱起眉头,“哪个手痒的把我们屋头纸钱扯了?”
李大康也觉得奇怪。按规矩,七月半前各家都会在祖先坟头压上黄纸,表示后继有人。这才过了一天,他前天压的纸钱全不见了,坟头上干干净净,像是被人仔细收拾过。
“是不是风吹跑了?”李大康嘀咕。
“你瞎了啊?这几天热得风都没得一缕!”刘玉梅突然压低声音,“该不会是哪个对头故意的哦?”
“哪个龟儿子敢动老子祖坟!”李大康骂骂咧咧地四处张望。柏树林静悄悄的,别的坟头都压着黄纸,就他家的光秃秃的。
刘玉梅从篮筐里拿出新纸钱,小心翼翼地压在太爷爷坟头:“老祖宗莫怪,我们重新给你压起,保佑子孙平安发财。”
她又走到旁边爷爷奶奶的坟前,脸色突然变了:“大康!快来看!”
李大康凑过去一看,背上顿时起了一层冷汗——爷爷奶奶坟头上的纸钱也不见了。更邪门的是,坟头上不仅干净,还像是被人用手仔细拍打过,连一根草都没有。
“日了怪了…”李大康心里发毛,强装镇定,“肯定是哪个娃儿搞破坏!”
刘玉梅声音发抖:“你…你看那边…”
李大康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浑身汗毛都立了起来——李家七八个祖坟,坟坟头上的纸钱全不见了。而且每个坟头都干净得异常,像是有人精心打扫过。
最让人头皮发麻的是,在最后一个祖坟——李大康父亲的新坟前,泥地上隐约有个巴掌印,不大,像是女人或者半大孩子的手。
“走…快走…”刘玉梅腿软得站不住,“这地方不对头…”
李大康也慌了神,胡乱把纸钱撒在坟头,拉着婆娘就往山下跑。跑到半路,他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
夕阳正好落在山脊线上,最后一缕光穿过柏树林,照在李家祖坟上。他清晰地看到,刚刚撒下的纸钱还飘在空中,没有一片落在坟头。
这一夜,李大康睡得极不安稳。迷迷糊糊中,他总觉得窗外有人影晃动,爬起来看却又什么都没有。刘玉梅缩在他怀里,浑身冰凉。
“你身上咋这么冷?”李大康推她。
刘玉梅眼神直勾勾的:“我梦到爹了…他站在床前,浑身都是泥巴,说…说房子漏雨,枕头湿了,睡不安生…”
李大康心里咯噔一下——他爹是去年胃癌死的,下葬那天确实下了雨,棺材放进墓穴时,底部积了水,他还记得当时心里不舒服,但想着尽快完事,就没多管。
“梦都是反的,睡吧睡吧。”他安慰婆娘,自己却睁眼到天亮。
第二天一早,村委会通知开会,李大康强打精神去了。中午回来,见刘玉梅脸色惨白地坐在堂屋,桌上摆着个东西。
“这…这是哪来的?”李大康声音发颤。
桌上是个泥巴巴的布偶,粗糙得像是小孩随手捏的,用稻草扎成人形,身上贴着一小片黄纸——正是坟头压的那种纸钱。
“我在我们卧室门口捡到的…”刘玉梅带着哭腔,“一开门就看到了…”
李大康抓起布偶,翻来覆去地看。这布偶的泥巴带着一股坟土特有的腥味,稻草也是旧的,最诡异的是,布偶没有脸,但胸口位置用红笔画了个奇怪的符号。
“是不是哪个娃儿恶作剧?”李大康强装镇定,手却在抖。
“我们院墙这么高,哪个娃儿进得来?”刘玉梅突然抓住他,“大康,我咋觉得…是爹坟头出了问题?”
李大康心里毛躁,嘴硬道:“少疑神疑鬼!肯定是哪个对头整我们!是被我砍了低保的王老四?还是被我揍过的张家疯婆娘?”
话虽这么说,下午他还是偷偷去了后山。来到父亲坟前,李大康愣住了——昨天新压的纸钱又不见了,坟头上依旧干干净净。更奇怪的是,坟堆左侧有个小凹坑,像是被雨水冲出来的。
李大康蹲下身,用手扒开凹坑处的土,指尖突然触到个硬物。他挖出来一看,是个生锈的铁盒子,里面装着几张发黄的照片——都是他爹生前的独照,最下面那张,是老人病重时拍的,瘦得脱了形,眼神却直勾勾盯着镜头。
李大康记得清楚,这些照片应该收在老屋的柜子里,怎么会埋在坟边?
他心慌意乱,把盒子揣进兜里,匆忙把坟头的凹坑填好,又从篮里拿出备用的纸钱重新压上。做完这一切,他对着坟头磕了三个响头:“爹,要是你有啥子没办完的心事,托梦给我说,别吓唬玉梅了。”
下山时,天色已晚。经过一片乱坟岗——那是老早以前无主孤坟的地方,李大康无意中一瞥,脚步顿时僵住了。
乱坟岗最边上有座荒坟,坟头竟然整整齐齐压着一叠黄纸钱。而那纸钱的颜色和质地,跟他家用的完全一样。
更让他心惊的是,那座荒坟前立着个模糊的人形黑影,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李大康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跑下山,回到家时裤子湿了一大片——竟是尿了。
第三天,怪事升级了。
一大早,刘玉梅尖叫着把李大康拖到厨房。灶台前的地面上,赫然又出现了一个泥巴布偶,比昨天那个更精致些,这次用红绳捆着,胸口还是画着那个符号。
“这…这符号我认得了!”刘玉梅突然想起什么,翻箱倒柜找出一本旧书——那是她公公生前最爱看的黄历。
在黄历的最后一页,他们找到了那个符号:一个古老的字符,旁边小字注释“镇土安坟”。
“爹…爹是在提醒我们…”刘玉梅瘫坐在地。
李大康也慌了,想起那个荒坟前的黑影,想起父亲照片里那双眼睛。他猛地扇自己一耳光:“我日妈的不是人!”
他终于坦白——去年修坟时,为了省钱,他用了便宜的水泥,墓穴底部也没做防水。就像几个村铺水泥路,他为了贪污工程款,指使人偷工减料一样。更亏心的是,当时挖到一个无主骨坛,他嫌麻烦,让人随便扔到了乱坟岗那边。
“造孽啊…”刘玉梅哭起来,“肯定是那无主孤魂找上门,爹在下面受了牵连,才来提醒我们…”
当天下午,李大康请来邻村的端公。端公到坟地一看,脸色就变了。
“李主任,你这事做得不地道啊。”端公指着坟头,“纸钱压不住,说明祖先不收。坟土塌陷,说明地下不安。那个无主坟的孤魂,怨气重得很,缠上你们家了。”
端公做了法事,让李大康买来上等棺木,把无主骨坛请回李家祖坟旁妥善安葬,又把他爹的坟挖开,重新做了防水,换了棺材。
事情过去一个月,李家再没出现怪事。刘玉梅的脸色红润起来,李大康也像是变了个人,不再嚣张跋扈,对村民和气许多。
然而命运的报应,有时会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降临。
九月的一个雨天,李大康开车去镇上开会。山路湿滑,在一个急弯处,他的轿车突然失控,撞断护栏,翻下了二十多米深的山沟。
当救援人员找到他时,李大康的双腿已经被变形的车体压得血肉模糊。医院里,医生无奈地宣布:为了保命,必须进行双腿截肢手术。
醒来后的李大康得知自己永远失去了双腿,变得歇斯底里。他躺在病床上,成了彻底的废人,大小便都不能自理。
“报应啊...这都是报应...”他时常喃喃自语,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刘玉梅起初还细心照料,但时间一长,看着这个曾经威风八面的丈夫变成一滩烂泥,她的耐心也渐渐消磨殆尽。村里人都说,经常听到刘玉梅在病房里骂骂咧咧,而李大康只能像条死狗一样默默流泪。
山风依旧拂过李家祖坟,坟头的纸钱安然无恙。只是那个曾经在村委会呼风唤雨的李主任,如今只能困在轮椅之上,日夜咀嚼着自己种下的苦果。
活着的人好好活着,别做亏心事,就是对祖先最好的告慰。这道理,他用了半辈子都不懂。夕阳西下,李家村的炊烟依旧袅袅,只是再也见不到那个挺着肚子、趾高气扬的身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