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后面那条巷子,天黑以后最好绕道走。
这不是迷信。本地的老住户都懂,那条叫“乌山巷”的老路邪性。它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一条普通的旧巷,窄,两边是老旧砖墙,头顶的电线乱糟糟的缠着。但它有个规矩:别在晚上一个人走进去,尤其别走正中间。
据说,走中间那条微微发亮、被脚步磨得光滑的石板路,叫“走鬼道”。走了,就会沾上不该沾的东西。
李刚不信这个。他是个跑腿的,送外卖、送文件,什么都干。这天晚上,接了个急单,报酬丰厚,就是要穿过乌山巷抄近路。他看着手机导航,又看看眼前黑黢黢的巷口,巷口电线杆上不知谁用红漆歪歪扭扭喷了个“禁”字。他啐了一口:“扯淡。”
为了钱,他豁出去了。
巷子里比外面暗很多,只有尽头一盏昏黄的路灯,像一只瞌睡的眼睛。两边的窗户大多黑着,没几家亮灯。风在这里好像也停了,空气粘稠,带着一股老房子特有的、灰尘和霉味混合的气息。
他想起规矩,下意识地想靠边。但巷子边堆着杂物和垃圾桶,中间那条“鬼道”反而干净宽敞。他心一横,妈的,都是自己吓自己。他抬脚,稳稳踩在了中间那条光滑的石板路上。
第一步,没什么。第二步,也没事。他松了口气,果然都是骗人的。
但走到巷子中段时,感觉来了。
先是冷。一种突然的、钻进骨头缝的阴冷,和夜间的凉风完全不同。紧接着,他感觉背上多了点东西。不重,但感觉清晰,像有人轻轻趴了上来,两只手软软地搭在他肩膀前方。
李刚猛地站住,头皮炸开。他梗着脖子,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扭头往自己肩膀看。
什么都没有。
肩膀上空空如也,只有他自己那件蓝色外卖服的布料褶皱。
他喘了口气,一定是心理作用。他试着耸耸肩膀,活动了一下,那种被趴附的感觉好像又消失了。他骂了自己一句胆小鬼,加快脚步想赶紧穿过巷子。
可没走几步,那感觉又回来了。这次更明显。
不仅仅是背上有人趴着的感觉了。他清楚地感觉到,那“东西”的脑袋,就搁在他的右肩上。没有重量,没有形状,但他就是知道,有一个“下巴”,正虚虚地抵着他的肩头。他甚至能感觉到一种冰冷的、没有任何生命气息的“呼吸”,拂过他的耳廓和脖颈。
他的汗毛全部立了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得肋骨生疼。
他不敢回头了,也不敢停。他发疯似的往前跑,背上那玩意儿轻飘飘的,仿佛没有重量,却像焊在他身上一样,无论如何也甩不脱。他冲出了巷子口,跑到外面明亮些的马路上,有汽车驶过,灯光晃过他的脸。
他扶着膝盖,大口大口喘气,惊魂未定地扭头看自己后背——还是什么都没有。街灯明亮,车来车往,一切正常。刚才那恐怖的感觉,在离开巷子的瞬间,好像消失了。
“幻觉,绝对是幻觉。”他这样告诉自己,勉强定了定神,继续去送单。
送完东西,他心神不宁地往回走。再次经过乌山巷口时,他远远绕开,宁可多走一公里。
回到家,老婆正在看电视。他换鞋,放下背包,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正常。老婆扭头看他一眼,眉头立刻皱了起来:“李刚,你干什么去了?怎么驼背了?跟你说了多少次,送外卖也别老是弓着腰,难看死了!”
驼背?
李刚一愣,猛地站直身体。他根本没觉得自己驼背。他走到玄关的镜子前——镜子里的他,站得笔直。
“没有啊,”他说,“我挺直的。”
老婆走过来,上下打量他,表情更奇怪了:“奇怪了,刚才你进门那一瞬间,我看你就是弓着背的,好像背上驮了个什么东西似的,沉甸甸的……可能我看花眼了。”她摇摇头,继续回去看电视。
李刚站在原地,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夜里睡觉,他开始做噩梦。梦里他一直在那条巷子里走,怎么都走不到头。背上越来越沉,压得他喘不过气。他看不见那是什么,但能听到一种极细微的、磨牙一样的声音,就在他耳边。
第二天醒来,他浑身酸痛,尤其是肩膀和后背,像是扛了一夜的重物。他对着镜子仔细看,肩膀的皮肤没有任何红印或异常。
他照常出门工作,但开始有意避开所有狭窄阴暗的小路。
几天过去,那种沉重感并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实在。白天还好,只是觉得有些疲惫,肩膀发酸。一到晚上,尤其是天色暗下来之后,那感觉就格外清晰。他走路时,开始不自觉地微微前倾,好像真的在背着什么。
又一个晚上,他和几个朋友吃宵夜。几杯啤酒下肚,他把乌山巷的经历当成笑话讲了出来。朋友们起初还笑他胆小,但笑着笑着,笑容都僵在了脸上。
一个朋友盯着他身后的空椅子,脸色发白,嘴唇哆嗦着:“李……李刚……你……你后面……”
李刚猛地回头,椅子空着。
“你搞什么?”他有点恼火。
那朋友猛灌了一口啤酒,眼神躲闪:“没……没什么……刚才……刚才好像看你后面有个黑影,特别淡……可能……可能是灯晃的……”
气氛冷了下来。那晚之后,以前勾肩搭背的朋友,都渐渐不太敢靠近他了。有人说,靠近李刚会觉得特别冷;有人说,偶尔会瞥见他背上有个模糊扭曲的人形轮廓,但一眨眼就没了。
李刚快被逼疯了。他去医院检查,医生说他一切正常,只是肌肉有些劳损,建议他多休息。他去找了本地一个有点名气的神婆,神婆一见他,就把他轰了出去,连声说“送不走,沾上了就送不走,别来害我!”
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紧了他的心脏。
他变得沉默寡言,不敢与人接触,下班就躲回家。老婆也察觉到他极大的不对劲,但问他又不说,家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他背上的“东西”越来越重。现在他甚至能在眼角的余光里,瞥见几缕干枯、灰败的头发丝,垂在他的肩侧。那冰冷的“呼吸”几乎贴在了他的皮肤上,24小时不间断。
他终于明白,那天晚上,他踩上的不只是一条普通的石板路。他走的是“鬼道”,那是一条给“那些东西”走的路。他一个活人,走了不该走的路,就成了它们的“脚”,它们的“车”。它趴在他背上,让他驮着它,去它想去的地方。
但它想去哪?它是什么?它要驮到什么时候?李刚一无所知,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日益沉重的负担。
一个月后的晚上,李刚加完班,拖着极度疲惫的身体回家。经过一个十字路口,红灯亮着,他停下等待。街上车辆稀少。
他站着,能清晰地感觉到背上的重量,压得他脊椎都在呻吟。那“下巴”似乎更用力地抵着他的肩膀,冰冷的“呼吸”吹着他的耳朵。
突然,他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不是腿软,也不是没力气。是他的身体,完全不听使唤。他的意识清醒,惊恐万分,但像被冻僵在原地,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
然后,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他的右腿,自己抬了起来,向前迈了一步。这一步迈得僵硬、别扭,完全不是他平时的步态。
不!停下!他在心里疯狂呐喊。
但他的左腿紧跟着也迈了出去。一步,又一步。他像一个被无形线操控的木偶,僵硬地、一步一步地走向车来车往的马路中央。
他看得见一辆卡车正亮着大灯驶来,司机似乎也看到了这个行为诡异、直直走向车流的男人,拼命按喇叭,尖锐的喇叭声撕裂夜空。
李刚惊恐地瞪大眼睛,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但他发不出任何声音,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走向死亡。
是它!是背上的那个东西!它在操控他!它要去马路中间!
卡车刺眼的灯光瞬间填满他的视野。在最后的瞬间,李刚用尽全部意志力,极其艰难地、微微扭动脖颈,看向自己右肩——
他看到了。
一个极其模糊、近乎透明的灰色轮廓,像一团人形的扭曲烟雾。没有五官,没有细节,但他能“感觉”到,那东西正“看”着飞驰而来的卡车,一种冰冷的、疯狂的“渴望”从那团雾气中散发出来,通过紧贴的背部,清晰地传递到他的意识里。
它等的就是这一刻。它不想走了,它想要一场车祸,它想要……解脱?或者别的什么?
巨响。
世界归于黑暗和寂静。
第二天,本地新闻报道了一起离奇的车祸。一名男子在红灯时突然僵直地走入车流,遭遇不幸。警方调查排除他杀可能,具体原因成谜。事故地点,离那条古老的乌山巷,不到五百米。
熟悉老规矩的人听了,彼此看看,眼神里都是恐惧和了然。没人敢明说,但大家都心里清楚。
那条老巷,又多了个新故事。都市的怪谈簿上,无声无息地添了一页。那些看不见的路上,总有人不小心,就成了别人的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