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七月的风带着稻穗初熟的清香,吹过青石村的山坳坳。傍晚时分,夕阳将层层梯田染成金红色,远山如黛,炊烟袅袅,好一派田园风光。
李发旺扛着锄头从田埂上走回来,汗水浸透了他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他望了望自家那栋两层小楼,外墙贴着白瓷砖,在夕阳下反着光——这是村里少有的“气派”房子,是他跑运输十五年攒下的钱盖的。
“秀芳,我回来了!”发旺推开铁门,把锄头靠在院墙上。
王秀芳从厨房探出头来,三十五六的年纪,身材丰腴,胸前鼓囊囊的汗衫沾着几点油渍。她撩了撩额前散落的头发,撇嘴道:“死鬼,现在才回来,田里那几个骚批就那么勾人?”
发旺嘿嘿一笑,凑过去在秀芳屁股上捏了一把:“勾人?谁勾得过我家这娘们?晚上让你叫天喊地。”
“不要脸的老东西!”秀芳笑骂着拍开他的手,眼角却漾起细纹,“洗手吃饭,做了你最爱吃的红烧肉。”
饭桌上,发旺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含糊不清地说:“明天我得去县里拉货,张老板急要一批建材,可能得后天回来。”
秀芳夹菜的筷子顿了顿,脸上有些不悦:“非赶这时候去?明天可是七月半。”
“怕啥?咱们现代人,还信这些神神鬼鬼的?”发旺不以为然,“再说,多挣点钱不好吗?等攒够了,带你去城里买套房。”
秀芳叹了口气:“村里老人都说七月半晚上别出门,特别是北边那条老路,邪门得很...”
“行了行了,啥年代了还信这些。”发旺打断她的话,手又不老实地摸上她大腿,“我倒是听说,女人一个人在家容易寂寞,要不要我给你买个那啥...玩具?”
“死鬼!”秀芳红着脸捶他,“没正经!你要敢买,看我不断了你的命根子!”
两人笑闹着,窗外最后一丝夕阳没入山后。
夜里,秀芳格外缠人,完事后还紧紧搂着发旺不放手。
“咋了?真怕了?”发旺抚着她光滑的脊背问道。
“不知道...就是心慌。”秀芳把脸埋在他颈窝里,“你答应我,明天晚上千万别走夜路,实在不行就在县里住一晚。”
发旺笑了:“成,听你的,要是赶不回来就在县里住。这下放心了吧?”
秀芳轻轻“嗯”了一声,这才慢慢睡去。
第二天一早,发旺开着那辆旧卡车出发了。秀芳站在门口目送卡车消失在村口,心里莫名地空落落的。
七月半的中午,村里家家户户都在准备祭祖。秀芳也准备了纸钱、香烛和供品,在堂屋正中的八仙桌上摆好。她望着公公婆婆的遗像,恭恭敬敬地点上三炷香。
“爸妈,保佑发旺平平安安的...”她小声念叨着。
下午三点多,发旺打来电话:“货装完了,我这就往回赶,估计天黑前能到家。”
秀芳急了:“不是说好在县里住一晚吗?这天都快黑了!”
“没事,我开快点儿。想你了嘛,恨不得现在就插翅膀飞回去...”发旺压低声音,“想你光溜溜的样子了...”
“没正经!”秀芳脸红了一下,但语气严肃,“别赶夜路,真的,我心里慌得很。”
“放心吧,太阳还没落山呢!挂了啊,开车呢。”
电话断了。秀芳握着手机,心神不宁地在屋里踱步。
太阳一点点西沉,秀芳热了好饭菜,却等不到发旺回来。打他手机,提示已关机。
“这个死鬼,准是又没充电...”秀芳自言自语,但手心已经开始冒汗。
晚上七点,天完全黑了。村里安静得出奇,连狗吠声都没有。按照习俗,七月半的晚上大家早早闭门不出,生怕冲撞了什么。
秀芳坐在堂屋里,望着桌上的供品和摇曳的烛火,心跳得厉害。她又试着打了几次电话,还是关机。
突然,院外传来卡车的声音!秀芳跳起来冲出门去,果然看见发旺的卡车停在了院门外。
“死鬼!吓死我了!”秀芳跑过去,却看见发旺呆呆地坐在驾驶室里,脸色苍白得吓人。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秀芳拉开车门,闻到一股淡淡的腥臊味。
发旺缓缓转过头,眼神涣散:“没、没事...就是有点累...”
他下车时腿一软,差点摔倒。秀芳赶紧扶住他,发现他浑身冰凉。
“你身上怎么这么冷?像冰一样!”
“可能...可能是开车窗吹的...”发旺声音沙哑,“扶我进去吧。”
秀芳搀着丈夫进屋,让他坐在堂屋的椅子上。烛光下,发旺的脸更加苍白,嘴唇发紫,整个人不停地哆嗦。
“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秀芳焦急地问。
发旺眼神躲闪:“没...真的没事...就是有点冷...”
秀芳伸手摸他额头,冰得吓人。她赶紧倒了杯热水递过去,发旺接杯子的手抖得厉害。
“你吃饭没?我去把菜热热。”
发旺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吓人:“别走!陪着我...”
秀芳吃痛,皱起眉头:“你弄疼我了!”
发旺这才松开手,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
秀芳热好饭菜,发旺却一口不吃,只是缩在椅子里,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门口。
“你到底怎么了?”秀芳蹲在他面前,握着他冰冷的手,“是不是...是不是看见什么了?”
发旺浑身一颤,终于崩溃似的开口:“回来的路上...天快黑的时候...经过北边老路那段弯道...我看见...看见路边有个穿红衣服的女人在招手...”
秀芳倒吸一口凉气:“你、你停车了?”
“没有!我记得你说的话!”发旺急忙道,“我没停车!直接开过去了!可是...可是从后视镜里,我看见她还在招手...然后...然后...”
“然后什么?”秀芳声音发抖。
“然后我就感觉车里突然变冷了,好像有什么东西进来了...”发旺抱紧自己,“我吓得猛踩油门,可是从县里到村里最多四十分钟的路,我开了一个多小时还没到...窗外景色都变了,雾蒙蒙的,路好像没有尽头...”
秀芳脸色惨白:“你、你遇上‘鬼打墙’了...”
“后来我不知道怎么的,就看见村口了...”发旺喘着气,“到家门口时,我瞥见后视镜里...那红衣女人就坐在后排座位上,朝我笑...”
“啊!”秀芳惊叫一声,下意识地看向门口和窗户,“然后呢?她跟进来了吗?”
“我不知道...”发旺痛苦地抱住头,“我下车时回头看了一下,车里什么都没有...但我总觉得...她跟着我进来了...”
夫妻俩惊恐地对视,堂屋里的烛火突然摇曳不定,似乎有风吹过,但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
秀芳猛地站起来:“不行,得去找三叔公!他懂这些!”
三叔公是村里的老人,据说懂得一些辟邪的法子。秀芳正要往外走,发旺却死死拉住她:
“别去!天黑了不能出门!而且...而且我感觉...她就在外面...”
秀芳僵在原地,恐惧如冰水浇头。夫妻俩紧紧靠在一起,听着墙上老挂钟滴答作响,每一秒都漫长如年。
突然,堂屋的烛火齐齐熄灭,陷入黑暗。
“啊!”秀芳惊叫一声,摸索着去找开关。电灯亮起时,她看见发旺蜷缩在椅子上,眼神空洞。
“她来了...”发旺喃喃道。
“谁?谁来了?”秀芳声音发颤。
“穿红衣服的...她就站在你身后...”发旺指着秀芳背后。
秀芳猛地回头,却什么也没看见。但就在这一瞬间,她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背后袭来。
“发旺你别吓我...”秀芳带着哭腔。
发旺的表情突然变得怪异,嘴角扯出一个不自然的笑容:“秀芳...我们来玩个游戏吧...”
“什么游戏?”秀芳警惕地问。
“回头见煞...”发旺的声音变得尖细,“据说...在七月半的晚上...夫妻中若有一人回头见了煞...只要让另一个人也回头看见...那煞就会转移目标...”
秀芳头皮发麻:“你、你胡说什么!”
“我没胡说...”发旺慢慢站起来,姿势僵硬,“来,秀芳,回头看看...你身后真的有个人...”
秀芳浑身发抖,死死盯着发旺:“不!我不回头!你醒醒!发旺!”
发旺却一步步逼近,眼神诡异:“回头看看吧...很漂亮的...穿着红衣服...长发及腰...她正在对你笑呢...”
秀芳倒退着,后腰抵住了八仙桌:“发旺!你被迷住了!醒醒!”
突然,发旺猛地扑过来,抓住秀芳的双肩,力气大得惊人:“回头看看!看看她!”
“不!不要!”秀芳挣扎着,眼泪直流。
就在这挣扎间,她的目光无意中扫到了堂屋正中的祖宗牌位和遗像。灵光一现,她猛地喊道:
“爸妈保佑!祖宗保佑!”
说来也怪,这话一出口,发旺动作一滞,眼神恢复了一丝清明。
秀芳趁机挣脱开来,冲到供桌前抓起一把香灰,朝着发旺周围撒去:“恶灵退散!恶灵退散!”
发旺惨叫一声,抱头蹲下:“疼!头疼!”
秀芳又抓起祭祖的酒,含了一口喷在发旺的身上:“滚开!滚出我家!”
发旺浑身抽搐,然后突然瘫软在地,不动了。
秀芳颤抖着上前,试探着喊:“发旺?发旺?”
没有回应。秀芳鼓起勇气摸了摸他的颈动脉,还在跳动,似乎只是昏过去了。
她吃力地将丈夫拖到卧室床上,盖好被子。然后回到堂屋,重新点起香烛,跪在祖宗牌位前不住磕头。
后半夜,秀芳守在床边,寸步不离。发旺一直昏迷不醒,浑身冰凉,偶尔会抽搐一下。
天快亮时,秀芳实在撑不住,趴在床边睡着了。
等她醒来,天已大亮。她急忙看向床上,发旺还在沉睡,但脸色似乎红润了一些。
秀芳松了口气,起身准备去做早饭。就在她转身要走出卧室时,身后突然传来发旺的声音:
“秀芳...”
秀芳欣喜地回头:“发旺!你醒...”
话卡在喉咙里。发旺坐在床上,正面带微笑看着她。但他的眼睛——完全没有眼白,只有漆黑一片。
“秀芳...”发旺用那种尖细的声音说,“你回头了...”
秀芳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凝固了。她眼睁睁看着“发旺”慢慢下床,向她走来,脸上挂着那不自然的笑容。
“现在...轮到你了...”
秀芳想跑,但双腿像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她眼睁睁看着那双漆黑的眼睛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啊!!!!!!”
凄厉的尖叫划破了青石村的清晨。
早起的村民听见叫声,纷纷赶来李家。大家敲了半天门没人应,最后壮着胆子撞开院门。
屋里,秀芳蜷缩在卧室角落,眼神空洞,嘴里不停念叨着:“回头见煞...回头见煞...”
发旺躺在床上,面色红润,仿佛只是睡着了,却没了呼吸。
但无论大家怎么叫,他就是不醒。
村里老人来看过后,摇头叹息:“魂被勾走了,只剩个空壳子。”
后来请来的道士说,发旺在路上回头看了那红衣女人,这就叫“回头见煞”。回家后本想骗秀芳也回头,这样煞就会转移。但秀芳侥幸躲过一劫,却没躲过第二天早上的那一回头...
道士起堂作法,秀芳因为救得及时捡回一条命,而发旺没再醒过来。两年后,有个小伙来村里打工,做了秀芳的帮工,一来二去,俩人走到了一块。小伙足足比秀芳小一旬,很听秀芳的话,秀芳让他晚上别出门,天黑后,他就真的没出过门。
有些东西,老祖宗传了几千年,自然有它的道理。在这片土地上,科学与迷信交织,现实与传说并存。城市的霓虹再亮,也照不亮乡土深植的根脉;现代的步伐再快,也逃不脱文化刻印的魂魄。
那红衣女子是否真的存在?无人得知。只知道在这偏远的山村,有些禁忌如同田埂上的野草,生生不息。而每一个夕阳西下的黄昏,总会有人早早归家,紧闭门窗——生怕在渐暗的天光中,看见不该看的东西,或者在回头的刹那,遇见不该遇的邪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