秧河村藏在两山之间的洼地里,一条小河从村前蜿蜒流过。时值盛夏,稻田绿得发亮,荷叶铺满了河塘,白鹭掠过水面,点出一圈圈涟漪。村子不大,拢共三十几户人家,彼此都沾亲带故。
村东头的李法贵午后刚下葬,七十有三,算是喜丧。按当地习俗,老人要在家里停灵三天,请道士做了法事,吹吹打打送上山。下葬时一切顺利,几个壮劳力填了土,坟头立起来,大家便散了。
守灵那三天,李法贵的独子李朝海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爹躺在门板搭的灵床上,盖着白布,脸色青白,却不像别的死人那样僵硬,反倒有些松软。第二天夜里,李朝海守灵时打了个盹,惊醒时发现盖尸布滑落了一角,他爹的右手不知何时从布下伸了出来,垂在床边。
李朝海心里发毛,上前想把父亲的手塞回白布底下。手指触到皮肤时,他吃了一惊——那手臂并不冰冷,反而带着一点微温,像是睡着的人。他吓得缩回手,赶忙请来了村中长辈。
长辈来看过后,说是天气热的缘故,让李朝海别疑神疑鬼。尸体有些软和,在暑天并不稀奇。大家重新整理好白布,在尸体周围多放了些冰块。
可李朝海总觉得不安。下葬前,他最后看了眼父亲遗容,恍惚觉得那嘴角似乎比先前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不像是在微笑,倒像是某种咀嚼到一半的停顿。
葬礼后的傍晚,村里突然停了电。夏夜无风,闷热难当,村民们都聚到村口大树下乘凉,摇着蒲扇,说着闲话。不知谁提起李法贵下葬时的情形,说坟头的土似乎有些松动。
“许是野猪拱的,”有人说,“后山野猪最近老下来糟蹋庄稼。”
大家附和着,话题又转到别的上去。只有李朝海心里咯噔一下,没敢说出自己午后的那个发现——他回去坟前烧纸时,看见填土上确实有痕迹,却不像是野猪拱的,倒像是从里面往外扒拉的形状。
那晚李朝海睡得不安稳,半夜被院里的狗叫声惊醒。他家的老黄狗平时很安静,这夜却对着后山方向狂吠不止,声音凄厉,像是见了什么极可怕的东西。村里别的狗也跟着叫起来,此起彼伏,搅乱了夜的宁静。
李朝海起身到院中呵斥狗,老黄狗却不像往常那样听话,仍是焦躁地转圈吠叫,背毛耸立。他顺着狗叫的方向望去,只见后山那片坟地笼罩在月光下,隐约有个白影在树林间一闪而过。
他心里发毛,赶紧回屋锁上门,一夜无眠。
第二天清晨,早起下田的王老五慌慌张跑回村里,说李法贵坟头被刨开了,棺材盖掀在一旁,里面空空如也。
消息瞬间传遍全村。村民们聚到坟地,对着空坟窃窃私语。棺材内壁上满是深色的抓痕,垫尸的被褥被撕得稀烂,似乎有什么东西从里面挣扎着出来了。
“诈尸了!”不知谁低声说了一句,人群顿时骚动起来。
村里最年长的九叔公蹲在坟边仔细察看,眉头紧锁。他发现泥土上有脚印,不太明显,但能看出是光着脚的人足迹,从坟坑延伸出来,朝着后山深处去了。
“得去找回来,”九叔公站起身,语气沉重,“这种东西留不得,必须烧掉。”
几个胆大的青年组成搜索队,带着柴刀和棍棒进了山。李朝海也在其中,心里五味杂陈——既怕找到什么,又怕找不到。
他们在山林里搜寻了一整天,除了发现几处模糊的脚印外,一无所获。那脚印时有时无,有时深陷泥土,有时又轻得几乎看不见,仿佛走着走着,那东西学会了控制自己的重量。
天黑时搜索队返回村里,个个面色凝重。九叔公召集村民开会,嘱咐大家夜里锁好门窗,不要单独外出。他派人去邻村请张道士,那是方圆几十里最有名的阴阳先生,专门处理这种邪门事。
那一夜,秧河村无人安眠。家家户户亮着灯,男人们守在窗前,手里握着锄头柴刀,女人们搂着孩子,不敢深睡。
约莫子夜时分,村西头突然传来家畜惊恐的嘶叫。村民王二家圈养的猪崽发出凄厉的嚎哭声,像是被什么吓破了胆。等王二壮着胆子打手电去看时,猪崽缩在圈角瑟瑟发抖,食槽里有些凌乱,似乎被翻动过。
槽里还剩着些馊水,王二凑近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那馊水中混着几块未消化完的红苕,正是出殡时放在李法贵棺材里的供品。
消息第二天一早传开,恐慌在村里蔓延。九叔公带着人在王二家猪圈周围仔细搜查,在泥地上发现了更多脚印。那脚印比先前清晰了些,能看出是老人的脚形,但指甲异常长而锐利,深深抠入泥土。
张道士中午时分赶到村里。他先去看了空坟,又循着脚印查看,脸色越来越凝重。
“这不是普通的诈尸,”他对九叔公和李朝海说,“老人家死前是不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或者受了什么委屈?”
李朝海想了半天,摇摇头:“我爹走得很安详,没受罪。就是...就是下葬前那几天,总念叨着想再吃一口河塘里的鲜藕。”
张道士若有所思:“现在是七月,藕还没完全长成呢。”
“是啊,所以我劝他等些日子,没想到他就...”李朝海哽咽起来。
张道士没再问什么,吩咐村民准备黑狗血、糯米和桃木枝。他在村里设了法坛,画了许多符咒,让每家每户贴在门窗上。
“那东西晚上还会来,”张道士断言,“它不是在害人,是在找什么东西。”
果然,第三天夜里,更多人家听到院里有动静。早起发现鸡食被翻过,储藏的粮食有被扒拉的痕迹。村南头的赵婆子说她家腌菜缸被打开了,里面的泡菜少了一些。
最让人毛骨悚然的是,村小学的老教室窗户上发现了一个粘糊的手印——那教室多年不用,里面堆放着许多旧物,包括李法贵生前最爱坐的那把藤椅。
张道士查看手印后,脸色更加凝重:“它在回忆生前的事,这样下去会越来越像人,也越来越危险。”
村民们陷入恐慌,有人提议请更多道士,有人甚至说要搬离村子。只有张道士摇头:“躲不掉的,它认准了这里是家,会一直找下去。必须了却它的心愿,然后处置掉。”
第四天下午,一个放牛娃慌慌张张跑回村里,说在后山沟的废窑洞里看见了“那个东西”。他描述说它蹲在暗处,好像在吃什么,发出怪异的声音。它的脸一半像李法贵,一半又不像,皮肤灰白,眼睛浑浊没有焦点,手指甲又长又黑,蜷曲着像老树根。
张道士立即组织人手包围了废窑洞。村民们举着火把、柴刀,屏息围在洞口。洞里确实有声音,像是咀嚼又像是摩擦的细响,在寂静的山沟里格外清晰。
张道士让其他人退后,自己握紧桃木剑,慢慢走进窑洞。洞里阴暗潮湿,弥漫着一股土腥和腐烂混合的气味。在洞底角落,确实蹲着一个人形的东西,背对着洞口,肩膀微微耸动。
那东西似乎察觉到有人来,缓缓转过头——确实是李法贵的脸,但又不是。皮肤像是泡过水的纸,灰白起皱,眼睛没有瞳孔,全是浑浊的白翳。它的嘴角沾着泥土和一些未消化完的食物残渣,手指乌黑蜷曲,正抓着一把野草根茎往嘴里塞。
最让人心惊的是,它看见张道士后,居然发出一种呜咽般的声音,不像语言,却透着某种急切和委屈。
张道士稳住心神,举起桃木剑,口中念咒。那东西似乎害怕了,向后缩去,却并不攻击,只是继续发出那种呜咽声,一只手还紧紧抓着那些草根。
就在这时,李朝海不顾阻拦冲了进来。看见那东西的模样,他腿一软几乎跪倒,但还是颤声喊道:“爹!是爹吗?”
那东西听到声音,突然激动起来,向前挪动了一点,伸出抓着草根的手,像是要递给李朝海什么。它喉咙里继续发出呜咽,浑浊的眼睛似乎有了焦点,直直盯着李朝海。
李朝海定睛看去,发现那东西手中抓着的不是什么野草,而是几节尚未长成的嫩藕,沾满了泥土。他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那句若有若无的念叨:吃藕能清肺热。
“它...它是不是在给我找藕?”李朝海难以置信地低声说。
那东西似乎听懂了,又向前挪了一点,继续伸手递出那几节嫩藕,喉咙里的呜咽声变得更加急促。
张道士长叹一声:“冤孽啊!它死了都记着要给你找藕吃。父爱至此,连生死都能跨越。”
李朝海顿时泪如雨下,扑通跪倒在地:“爹!我对不起您啊!”
那东西——或者说李法贵——似乎终于完成了心愿,身体突然松弛下来,缓缓瘫倒在地,不再动弹。它手中的嫩藕滚落在地,沾着泥土和一种说不清的污浊。
张道士立即让人撒糯米、黑狗血,然后将尸体抬出洞外。在空地上堆起桃木柴火,将尸体放置其上。点火前,张道士对李朝海说:“跟你爹告个别吧,他最后的心愿已了,可以安息了。”
李朝海跪在尸体前磕了三个头,哭得不能自已。火焰燃起时,出奇的是没有任何恶臭,只有普通柴火燃烧的气味,甚至有一丝淡淡的荷香。
事后,张道士解释说,这不是一般的诈尸,而是“念尸”——人死后执念太深,一口气不肯散,驱动身体完成未了心愿。这种尸不害人,只为完成执念,一旦心愿了却,自然就“死”了。
李朝海将那些烧剩下的骨灰重新安葬,坟前供上了最新鲜的莲藕。说来也怪,那年秧河村的荷花开的特别早,七月中旬就已莲叶接天,荷花映日,藕节也比往年更加肥嫩香甜。
村里人渐渐不再谈论这件事,只有夜深人静时,母亲们会低声告诫孩子:孝要及时,莫待亲人离去后,空留遗憾,酿成不该有的执念。
夏去秋来,稻谷金黄,荷塘凋谢。秧河村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仿佛那个惊心动魄的夏天从未发生。只有李朝海知道,每年荷花初开时,他都会采下最早的一批鲜藕,供奉在父亲坟前。
因为他明白,有些牵挂,能跨越生死;有些爱,连死亡也无法阻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