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西的夏日,绿得泼辣。稻田里的秧苗挤挤挨挨,长势喜人,远望如一块巨大的翡翠铺展到天边。竹林盘绕着农家院落,风吹过时飒飒作响,筛下细碎阳光。小河沟蜿蜒穿过田野,水清见底。
这般田园美景,却暗藏着乡民们心照不宣的恐惧——那些祖辈传下来的规矩和禁忌,尤其是关于死亡与回煞的讲究。
赵家湾的老辈子们都晓得,回煞分轻重。轻煞不过是一些声响动静,重煞却要人命。
李老三的婆娘王素芬是前天下午断的气。
这女人苦了一辈子,临了得的是肝癌,疼得在床上打滚,硬是撑了三个月才咽气。她刚五十出头,头发却已经全白了,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送葬那天,湾里头的人都来了,看着棺材下葬,不少人抹了眼泪。
“素芬这辈子造孽哦,嫁到李家没享过一天福。”穿着蓝布衫的张寡妇一边烧纸钱一边念叨。
李老三蹲在坟边,闷头抽烟,眼睛红肿。他们有两个娃,大的在广东打工,小的在成都读大学,都没能赶回来见最后一面。
按照老规矩,人死后的第三天晚上要“回煞”,也就是魂魄回家来看最后一眼。湾里的赵端公早就算好了时辰和方位,特意叮嘱李老三:“素芬这是重煞,亥时三刻从东南方来,子时一刻从西北方走。全家必须回避,鸡犬不留,切记切记!”
李老三嗯了一声,心里却不以为然。他是个半拉子知识分子,年轻时在城里打过工,觉得这些是老迷信。但乡里乡亲的都信这个,面子上总要过得去。
赵端公看出他的敷衍,厉声道:“老三,莫不信邪!重煞不是闹着玩的,冲撞了要出人命!你婆娘死得惨,怨气重得很!”
“晓得了晓得了。”李老三不耐烦地摆摆手。
回到冷冷清清的家中,李老三望着空荡荡的床铺,心里一阵酸楚。他和素芬虽然常吵架,还打过架,但夫妻没有隔夜仇,都是白天打架,晚上就滚床单了。他们一起过了三十年,如今突然剩下他一个人,屋里安静得可怕。
天黑下来后,李老三决定不躲煞。他倒要看看,究竟能有什么名堂。晚上九点光景,他锁好门窗,独自坐在堂屋里喝酒,桌上摆着一盘花生米和一碟泡菜。
“素芬啊素芬,你要是真能回来,我倒想再见你一面。”他喃喃自语,又灌了一口白酒。
亥时快到,外面起了风,吹得竹林沙沙响,像是许多人低声说话。李老三有点发毛,但还是硬撑着不离开。
突然,他听到东南方向传来奇怪的声响,像是有人在拖着什么重物走路,一步一步,缓慢而沉重。声音越来越近,到了门外戛然而止。
李老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酒醒了大半。
门吱呀一声开了,虽然他明明记得自己闩好了门闩。
一股冷风灌进来,带着泥土和腐败的气息。李老三屏住呼吸,睁大眼睛盯着门口,却什么也看不见。但能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进来了。
桌上的酒杯突然晃动,酒水洒了出来,形成一道诡异的曲线。接着是筷子筒里的筷子一根接一根地跳出来,散落在地上,排成奇怪的图案。
李老三后背发凉,汗毛倒竖。他现在信了,真的信了!想起赵端公的警告,他恨不得扇自己两耳光。他轻手轻脚地站起来,想溜出去,但已经晚了。
堂屋的门无声地关上了。
他被困在了屋里与那个看不见的东西一起。
接下来的事情让李老三差点吓尿裤子。
他听见卧室里传来古怪的声音,像是有人在翻东西。接着是衣柜门被打开,素芬生前最爱穿的那件蓝底白花衬衣凭空飘了出来,悬在半空中,仿佛正被人试穿。
厨房里传来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水缸里的水无端泛起涟漪,好像有人在那里洗手。然后是切菜的声音,笃笃笃,很有节奏,正是素芬生前切菜的习惯节奏。
最吓人的是,墙上挂着的日历无风自动,一页页翻过,最后停在素芬去世的那一天,然后那页纸被无形的手撕了下来,揉成一团,扔在了地上。
李老三腿软得站不住,瘫坐在椅子上,浑身发抖。他现在后悔极了,真想给自己一耳屎,为啥不听赵端公的话。
突然,他感觉一股寒意逼近,就在他面前停留。桌上的花生米一颗接一颗地消失,仿佛被看不见的嘴吃掉。酒瓶里的酒也在减少,空气中弥漫着白酒的气味。
“素、素芬,是你吗?”李老三颤抖着问。
没有回答,但他觉得脖子后面凉飕飕的,像是有人对着他吹气。
这时,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地上的筷子突然立起来,一支支竖在地面上,组成一个箭头形状,指向卧室方向。接着,所有立着的筷子齐刷刷倒下,又猛地立起来,指向另一个方向,像是在传递什么信息。
李老三突然想起,本地传说中,重煞之夜的魂魄会因为留恋阳世而试图带走活人。他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躲到墙角,缩成一团。
子时快到,阴气越来越重。
李老三感觉呼吸困难,像是有什么东西压在胸口。他听到卧室床铺发出吱嘎声,仿佛有人躺了上去,然后是翻身和叹息的声音,和素芬生病时一模一样。
突然,他瞥见窗户外有影子晃动,仔细一看,差点叫出声——那是几个模糊的人影,飘在窗外,似乎在等待什么。老辈子说过,重煞之夜常有孤魂野鬼来凑热闹,想趁机得些供奉或者找替身。
李老三想起赵端公说过,重煞从西北方走。他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熬到子时一刻,等这一切结束。
但那个看不见的东西似乎不打算放过他。厨房里的菜刀突然飞起来,哐当一声砍在门板上,深入寸余。接着是锄头自己倒下来,差点砸到李老三的脚。
最吓人的是,他看见墙角素芬生前用过的拐杖自己立起来,一步步向他“走”来,像是被一个看不见的人拄着。李老三连滚带爬地躲开,拐杖却紧追不舍,最后停在他面前,咚的一声倒在地上。
这时,李老三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药味——是素芬临终前喝的中药气味。气味越来越浓,弥漫整个屋子,让他想起妻子临终前的痛苦模样,心里既害怕又愧疚。
“素芬,我对不起你,没能好好照顾你...”他带着哭腔念叨着,“你安息吧,我会给你多烧纸钱...”
突然,所有动静停止了。一片死寂。
李老三以为结束了,刚松一口气,却听到钟敲子时整。还差一刻钟!他知道最危险的时候到了。
堂屋的电灯突然忽明忽暗,最后完全熄灭。月光从窗户透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李老三看见那些光影在移动,组合成一个人形的轮廓,慢慢向他靠近。他吓得闭紧眼睛,嘴里胡乱念着“阿弥陀佛”和“老天保佑”。
他感觉有冰冷的手指触摸他的脸颊,然后是他的手。那无形的手在他的右手腕上停留,像是在号脉。素芬生前最担心他的高血压,每晚都要帮他量血压。
李老三既害怕又感动,泪水涌了出来:“素芬,是你吗?你真的回来看我了?”
没有回答,但那只冰冷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然后移开了。
这时,李老三突然想起赵端公说过,重煞之夜若遇到危险,可以尝试泼洒糯米或盐米。他慢慢挪动身体,向厨房方向爬去。米缸就在厨房角落里。
他心惊胆战地爬行,感觉到那个看不见的东西跟在他身后,保持着几步的距离。终于到了米缸边,他猛地抓出一把米,向身后撒去。
空气中突然响起一声轻微的叹息,像是失望又像是释然。接着,所有异象骤然停止——灯亮了,门窗大开,风吹进来,带走了一屋子的阴冷和怪味。
李老三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气,浑身被冷汗湿透。他看看墙上的钟,正好子时一刻。
第二天一早,赵端公来到李老三家,一进门就皱起眉头:“老三,你昨晚没躲煞?”
李老三耷拉着脑袋,点点头又摇摇头:“端公,我...我经历了...”
他把昨晚的遭遇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赵端公听得脸色凝重,不时摇头。
“你个龟儿子硬是不信邪嘛!”赵端公骂道,“幸好素芬对你还有情谊,不然你娃早就遭重煞带走了!”
李老三现在深信不疑,连忙问:“那现在怎么办?素芬的魂魄安息了吗?”
赵端公在屋里转了一圈,检查了各处,最后停在厨房米缸旁,蹲下身仔细查看。他抓起一把米,嗅了嗅,又仔细观察地面。
“咦?奇怪...”赵端公喃喃自语。
“怎么了?有啥子问题?”李老三紧张地问。
赵端公站起身,神色复杂:“按说你经历了重煞,屋里应该阴气滞留,至少七天不散。但现在这里干干净净,一点阴气都没得。而且你看这些米……”
李老三凑过去看,发现昨晚他撒出去的米中,有一部分变成了黑色,像是被烧过一样。
“这是啥子意思?”他不解地问。
赵端公沉吟片刻,忽然恍然大悟:“我明白了!素芬不是来回煞的,她是来救你的!”
“救我?”
“这些变黑的米说明屋里确实有邪祟,但不是素芬。”赵端公解释道,“怕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想趁回煞之夜找替身,素芬的魂魄是回来保护你的。她替你挡了灾,所以这些米才变黑。”
李老三愣住了,想起昨晚那冰冷的触摸,那号脉般的手指,那轻轻拍打手背的触感,顿时泪流满面。
“那她现在...”他哽咽着问。
赵端公叹了口气:“安心吧,她完成了心愿,已经真正安息了。你有个好婆娘啊,死了都还护着你。”
自此之后,李老三像是变了个人。
秋天来了,稻田一片金黄,沉甸甸的稻穗低垂着头。李老三收割时,总会在田埂上多放一把稻谷,轻声念叨:“素芬,你看今年收成多好。”风吹过稻田,稻浪翻滚,仿佛有人在其中轻轻穿行。
冬天里,第一场雪覆盖了赵家湾。李老三在素芬坟前扫出一块空地,摆上她最爱吃的红糖糍粑。雪花无声飘落,很快在糍粑上覆了薄薄一层白,像是素芬在冥冥中品尝。他坐在坟边,直到暮色四合,身影在雪地中拉得好长好孤单。
春天再到,竹林冒了新笋,田埂野花星星点点。李老三在屋后种了一片菜园,都是素芬生前爱吃的菜。他常常锄草到黄昏,偶尔直起腰,望着远处坟头的方向发呆。菜苗长势很好,但他总觉得,要是素芬能看到该多好。
又是一年夏天,蝉鸣如雨。李老三坐在院坝里乘凉,摇着蒲扇,望着满天繁星。他不再害怕回煞之夜,反而在每个季节更替时,期待着某些征兆——一片莫名落在肩头的树叶,一阵突然拂过脸颊的微风,桌上偶尔摆正了的筷子。
他知道,有些牵挂能超越生死,有些守护永不离开。田里的庄稼一茬茬地收,一茬茬地种,就像生命轮回不息。而那份深藏于心的思念,如同川西的泥土,深厚而沉默,在四季轮回中,默默生长,永不褪色。
夜色中的赵家湾安静祥和,万家灯火如豆,点缀在田野之间。生死轮回,爱恨牵挂,都在这片土地上静静上演,最终化作田埂上的野花,年复一年,无声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