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见过那样的轿子,更没见过那样抬轿的东西。它无声滑过街角,像一片油腻的阴影,彻底颠覆了我和妻子郭美美的夜晚,以及往后所有的生活。
那天晚上,我们刚从一个无聊的应酬酒会逃回家。郭美美喝得有点多,高跟鞋踩在人行道上发出刺耳的哒哒声,在空旷的街道回荡。我搂着她的腰,手心感受着她丝绒裙下的温热。
“看什么看,没戏,”她吃吃地笑,指甲划过我的下巴,“回家喂饱你……只要你还有力气,软脚虾。”
我捏了她一把,她夸张地低叫一声,更像是一种挑逗。我们腻歪着拐进回公寓的那条最后的小路。这条路近,但路灯坏了两盏,光线半死不活。
就在这时,它出现了。
一顶轿子。老式、沉重,像墨黑的木头打的,轿厢四角挂着破旧不堪的暗红色流苏,纹丝不动。更怪的是抬轿的——四个“人”。它们极高、极瘦,穿着褪色到发白的、不合时宜的宽大古装,像套在几根竹竿上。它们移动的样子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不是走,是滑。肩膀上的轿杠仿佛没有重量,它们的脚被长袍下摆彻底盖住,看不见迈步,就那么平稳地、无声地向前飘移。
最恐怖的是它们的脸。白。白得像是糊了一层厚厚的劣质粉。没有眉毛,没有表情,五官扁平模糊,像是工匠随手捏上去的,还没完工就放弃了。四张脸,一模一样。
它们朝着我们这边滑来,一点声音都没有,连风声都吞没了。
郭美美的调笑卡在喉咙里,变成一声短促的抽气。我也僵住了,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猛地窜上天灵盖,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轿子越来越近。那四个抬轿的“人”空洞的目光直直地望向前方,或者说,它们根本没有目光。它们滑过我们身边,距离近得我能闻到一股味道——一股陈旧、冰冷、像是尘封了几百年的木头和湿泥土混合的气味,令人作呕。
它们过去了。
我几乎要瘫软下去,大口喘气。郭美美死死抱着我的手臂,浑身发抖。
“那…那是什么…”她声音发颤,带着哭腔。
我答不上来,喉咙发紧。我强迫自己扭过头去看。
那顶诡异的轿子还在往前滑,速度不变。但在它经过下一盏更昏暗的路灯时,光线下,我看到了更让人头皮炸裂的一幕——
那轿子侧面,原本关得死紧的小窗的帘子,不知何时被一只惨白、干瘦得像鸡爪子的手掀开了一角。帘子后面,一片浓得化不开的漆黑里,有两点幽深的光,正一动不动地、直勾勾地,盯着我们。
我猛地扯回郭美美,发疯似的往家跑。我们跌跌撞撞冲进楼道,撞开家门,反锁,背靠着门板剧烈喘息,冷汗浸透了昂贵的礼服。
那晚我们没睡。一闭眼就是那四张白脸和帘子后那双眼睛。我们做了所有能想到的事——开灯,打开电视制造噪音,紧紧抱在一起。郭美美之前的放荡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惊恐的苍白。
“是…是鬼吗?”她无数次颤声问。
我不知道。那东西超出了我能理解的范畴。
接下来的几夜风平浪静,但我们不敢晚归,那条近路更是彻底避开。生活似乎慢慢回到正轨,恐惧被强压下去。我们甚至开始互相安慰,说那晚是喝多了产生的共同幻觉,或者是某个神经病剧组的恶作剧。
直到一周后。
我半夜被冻醒,发现身边是空的。郭美美没在床上。
我起身去找,客厅没人。浴室没人。然后我听到阳台有细微的响动。
我走过去,看到郭美美背对着我,站在封闭的阳台里,一动不动。窗外是城市的霓虹,在她身上投下诡异的光影。
“美美?站这儿干嘛?冷。”我说着,去搭她的肩。
她的手冰冷刺骨,像冰块。她慢慢转过身。
她的眼神是空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瞳孔扩散得很大,几乎看不到眼白,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我,又好像透过我看着别的什么。
“轿子……”她嘴唇几乎没动,飘出两个气音,“……来了。”
我浑身汗毛倒竖!
“什么轿子?你别吓我!”我抓住她用力摇晃。她身体僵硬,任我摆布。
几秒后,她猛地一个激灵,眼神恢复了焦距,带上浓浓的困惑和疲惫:“老公?我……我怎么在这儿?好冷……”
她似乎完全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
从那天起,郭美美开始梦游。不,不完全是梦游。她会在夜里突然坐起,用那种冰冷的声音反复说“轿子”、“来了”、“时候到了”,或者干脆就是沉默地坐着,用那双空洞的眼睛“看”着我,看很久。
她白天变得精神恍惚,容易受惊,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她不再说那些带颜色的玩笑,甚至抗拒我的亲密接触,说累。我带她看医生,检查做了一堆,一切正常。医生委婉地问我们感情是不是出了问题,建议去看看心理医生。
我快疯了。我知道不是!是那顶轿子!是那双帘子后面的眼睛!它盯上她了!
又过了几天,我加班晚归,快到小区时,莫名的心悸,那股熟悉的冰冷腐朽的气味似乎又隐约飘来。我发疯般跑回家。
家门虚掩着。
我心脏停跳了一拍!我冲进去。
家里没人。客厅的窗户大开着,窗帘被夜风吹得疯狂舞动。
郭美美不见了。
我冲到窗边向下看——楼下空无一人。我嘶吼着她的名字,没有任何回应。巨大的恐惧攫住我,我几乎站立不稳。
突然,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远处街角的尽头。
那顶黑色的轿子!
它停在那里。那四个高大的、穿着惨白古装的“人”一动不动地立在轿子四角,像是四尊惨白的墓碑。轿帘低垂。
而郭美美——穿着白色睡衣的郭美美,正梦游一般,一步一步,僵硬地、缓慢地朝着那顶轿子走去!
“美美!回来!!!”我肝胆俱裂,从窗户探出大半身体嘶声尖叫。
她听不见。她还在往前走,离轿子只有几步之遥。
其中一个抬轿的“人”,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朝着她的方向,微微侧了一下它那张模糊的白脸。
没有眼睛,没有表情。但我就是知道,它在“看”她。
然后,它伸出了一条手臂——那手臂瘦长得非人,裹在宽大的袖袍里——掀开了那厚重的黑色轿帘。
帘子后面,是浓得什么也看不见的黑。
郭美美走到了轿门前,脚步不停,就要一步跨进去。
“不!!!!”我绝望地吼叫,连滚带爬地冲出门,以这辈子最快的速度狂奔下楼,冲向那个街角。
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抓住她!绝不能让她进去!绝不能!
我摔倒了,膝盖磕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钻心地疼。我爬起来继续跑,肺叶火烧火燎。
快到了!就差一点!
我扑了过去——
轿帘垂了下来。
那四个抬轿的“人”同时动了起来。它们无声地抬起轿杠,平稳地转过了街角。
我扑了个空,重重摔在地上。
轿子消失了。连同郭美美。一起消失了。
街角空荡荡的,只有夜风吹过,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没有轿子,没有白脸的怪物,没有我穿着睡衣走向虚无的妻子。
一切安静得可怕。
我躺在冰冷的地上,对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发出阵阵哀嚎。
……
警察立了案,查了很久。监控?巧合的是,小区周边那几个摄像头那晚的存储刚好都出了“技术故障”。有人猜测是感情不和妻子跑了,有人说是精心策划的失踪。我成了最大嫌疑人,被反复盘问,但最终因为毫无证据而不了了之。
只有我知道她去了哪里。我知道她再也不会回来。
我卖掉了那里的房子,试图逃离那座城市和那个夜晚的记忆。但我逃不掉。每个夜晚,我都会惊醒,仿佛又闻到那股陈旧的木头和湿泥的冰冷气味,仿佛又看到那顶无声滑行的黑轿,和帘子后面那双凝视着我的、幽深的眼睛。
它在看下一个。
所以,如果你深夜独行,在空无一人的街道拐角,忽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寒意,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陈旧冰冷的腐朽气息——
不要回头。
立刻跑。
因为那顶轿子,可能就在你身后。
而关于这座城市,又一个都市怪谈悄然流传开来:切勿深夜独行,若见鬼抬轿,切勿直视,速避。否则,帘后的眼睛盯上你,便再无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