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尽头有家旧书店,门脸窄得像一道裂缝。王磊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时,没想到自己竟会变成一具泡烂在河里的浮尸,为此还惶惶不可终日。
更没想到这一切始于一本没有封皮的书。
店里堆满了发黄纸张,霉味和灰尘混在一起,直往鼻子里钻。老板是个干瘪老头,眼皮耷拉着,像是没睡醒。王磊在角落一个破木箱里翻到了它——本厚得出奇、没有封皮也没有书名的旧书。纸页薄如蝉翼,摸着有种说不出的腻滑。
“多少?”王磊问,抖了抖书。
老头抬了下眼皮:“那本?不要钱,拿走。”
“不要钱?”
“嗯,拿走。”老头说完就低下头,不再搭理。
王磊觉得古怪,但便宜不占王八蛋。他夹着书回家了。
老婆张莉正窝在沙发里嗑瓜子,追着腻腻歪歪的宫斗剧,眼皮都没抬:“又捡什么破烂回来了?跟你说多少遍,别往家倒腾这些发霉的玩意儿,一股死人味儿!”
“你懂个屁。”王磊心情好,没跟她一般见识,晃了晃手里的书,“老家伙白送的,看样子有点年头了。”
张莉这才斜过眼瞥了一下,撇撇嘴:“啥破书,连个皮都没有。擦屁股都嫌硬。”她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旧睡衣,头发油腻地揪在脑后。
王磊没理她,兴致勃勃地坐到灯下,翻开了第一页。
是空白的。
他又翻一页,还是空白。连续翻了十几页,全是微微发黄的空白的纸张。
“妈的,耍我?”王磊一股邪火窜上来,抓起书就想扔。
“神经病。”张莉嘟囔一句,继续嗑她的瓜子。
王磊压着火气,胡乱地往后猛翻。直到快中间,纸上突然出现了字迹。是一种很老的印刷体,墨色淡得勉强能看清。他凑近了读,写的是一段本地风物志,记载百十年前这片地方的琐事,某家店铺开张,某种小吃做法。文字枯燥,但他竟莫名其妙地看了进去。
最后一段写着:“‘夜香郎’刘二,于宣统二年农历七月初九寅时,失足跌入东巷口废井,三日后方得捞出,体胀如鼓,臭不可闻。”
王磊打了个寒颤。这描写透着一股子阴冷气。他下意识看了眼出版信息,什么都没有。
“真是本怪书。”他喃喃自语。
那晚,王磊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掉进一口深井,周围又湿又冷,井壁上全是滑腻的苔藓,鼻子里充斥着难以形容的恶臭。一个肿胀发白的人影在水里浮沉。他吓醒了,一身冷汗。
张莉在旁边鼾声如雷。
第二天晚上,王磊鬼使神差地又拿出那本书。他直接翻到中间,发现后面又出现了新的内容。还是那种风格的历史记载,但提到了西街曾经的一家豆腐坊,说那家媳妇和帮工私通,被丈夫发现,用点豆腐的石膏给活活闷死了。
这次后面还多了句:“尸身埋于灶台下,冤魂不散,夜半常有呜咽声。”
王磊心里发毛,但又忍不住好奇。他年轻时混账,偷鸡摸狗的事没少干,但对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有种又怕又想碰的贱骨头劲儿。
接下来几天,他着了魔似的天天看。那书邪门得很,每次看的内容都不一样,而且越来越贴近他的生活。一开始是记载城东老厕所塌了压死个嫖客,后来就开始写他们小区谁家老公偷人,谁家孩子不是亲生的。写得有鼻子有眼。
王磊越看越心惊,这他妈哪里是旧书,简直是个知道所有秘密的妖怪。
他开始疑神疑鬼。
书里说对门老张的儿子不像他亲生的。他再看那孩子,果然眉眼跟楼下理发店的托尼一个德行。
书里说楼上那家婆媳不和,婆婆在媳妇的鸡汤里偷偷下避孕药。他想起昨天在楼道听见那家媳妇哭骂,顿时汗毛倒竖。
这书……能知道所有人的秘密?
他兴奋又害怕,像揣了个滚烫的宝贝。
张莉察觉他不对劲:“你他妈天天抱着那破书瞅啥呢?眼神直勾勾的,跟中了邪一样。”
“滚!少管老子!”王磊心虚地吼她。
夫妻俩关系一直不好,当初凑合结婚,如今更是相看两厌。张莉泼辣粗俗,嘴脏得很,王磊懦弱又窝里横,两人动不动就吵,什么下流话都骂得出口。
“操你妈的王磊,你是不是瞒着老娘搞什么鬼了?赌钱了?还是嫖去了?”张莉叉着腰,唾沫星子喷他一脸。
“放你娘的狗臭屁!老子看你才像偷人的!屁股扭那么骚给谁看!”王磊回骂,心里却砰砰跳,因为他昨天刚在书里看到一段,说他老婆张莉以前在南方洗头房干过,被男人各种变态玩,还跟过一个老大,后来卷了钱跑的。他之前只隐约知道她过去不干净,没想到这么详细。
书里甚至写了那老大的名字和外号。
当晚,王磊试探着问张莉:“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刀疤强’的?”
张莉正涂脚指甲油,手一抖,鲜红的油洒了一地。她脸色瞬间白了,尖声道:“你…你从哪听来的?!”
王磊心里咯噔一下,书里说的是真的。他嘴上敷衍:“就…外面瞎听的。”
张莉眼神慌乱,没再追问,但那晚翻来覆去没睡好。
王磊彻底信了这本书。他贪婪地翻阅,想知道更多人的秘密,盘算着怎么拿去讹点钱,或者抓住别人的把柄。
但他没注意到,书里记载的事情,发生的时间越来越近。从几百年前,到几十年前,到几年前,到几个月前……直到有一天,他翻到一页,上面写着一周前发生的事:他偷拿了张莉藏在内衣抽屉里的私房钱,去赌了一场,输了个精光。
冷汗从他额角滑落。这书…连他自己的事都知道?
恐惧第一次压过了好奇。
他不敢再看了,把书塞进了床底最里面。
可第二天夜里,他像梦游一样,又把它拿了出来。仿佛那书在召唤他。
台灯光线下,他颤抖着翻开新的一页。
上面的墨迹似乎还没干透。
“王磊,将于三日后的子夜,溺毙于城西‘老码头’外的污河之中。尸身肿胀,遍布淤泥,水草缠足。”
他惨叫一声,把书扔了出去。
“你发什么疯!”张莉被吵醒,怒骂。
“书…那本书…它说我会死!”王磊脸色惨白,语无伦次。
张莉狐疑地捡起书,翻了几页,扔回他脸上:“空白页!你他妈梦游还是喝多了?吓唬谁呢!你个软蛋怂包,怎么不死外面去!死了老娘正好改嫁!”
书上果然是空白的。刚才那页字迹消失了。
王磊懵了。幻觉?
接下来两天,他魂不守舍,不敢靠近河边,甚至不敢多喝水。张莉骂得更难听,说他装神弄鬼没出息。
第三天晚上,子夜快到了。王磊反锁了家门,检查了好几遍,缩在床上,瑟瑟发抖。
张莉的鼾声在旁边响起。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眼看就要到时辰了。外面静悄悄的,什么也没发生。
王磊松了口气,看来真是自己吓自己。他有点尿急,憋得难受。实在忍不住了,他骂了句脏话,起身去厕所。
放了水,舒服多了。他走到客厅想喝口水。
然后,他听到了极其细微的声响。
吱呀……
是从门廊传来的。像是…有人用钥匙轻轻捅锁孔?
谁?!他浑身僵住。
钥匙转动,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个人影闪进来,动作轻得像个鬼。
借着窗外微弱的路灯光,王磊看清了那人的脸。
是张莉。
不,不对!张莉还在卧室睡觉!
这个“张莉”穿着黑色的紧身衣裤,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冷得像冰。她手里……拿着一卷粗胶带,还有一根细长的、在微光下闪着冷硬光泽的东西……像是一根铁钎?
王磊头皮瞬间炸开!他瞬间明白了!那本书写的不是意外!是谋杀!
是张莉要杀他!制造溺死的假象!
他张嘴想喊,却吓得发不出任何声音。那个“张莉”显然没料到他会站在客厅,也愣了一下。
卧室里,真正的鼾声停止了。里面的张莉似乎被惊动,嘟囔着翻了个身。
门廊的张莉眼中凶光一闪,不再隐藏,猛地朝王磊扑来!动作快得不像女人!
王磊尖叫一声,下意识往后躲,绊倒在茶几上。玻璃杯摔碎的声音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
“妈的!”门廊的张莉骂了一句,是粗哑的男声!
王磊魂飞魄散!这不是张莉!是个男人伪装的!
那人扑上来,用胶带猛缠他的嘴和手,力气大得惊人。王磊拼命挣扎,踢倒了椅子。
卧室门开了。睡眼惺忪的张莉走出来:“王磊你半夜闹……啊……!”
她看到两个扭打的人影,其中一个和她一模一样,吓得尖叫。
那假张莉动作一滞,猛地回头。
真张莉看清了那人的脸,瞬间面无血色,像是见到了世界上最恐怖的东西,声音都变了调:“是…是你?!你怎么找到……”
假张莉眼神一厉,知道伪装没用,干脆一把撕掉了脸上的什么的东西,露出一张粗糙男人的脸,眼角有一道深刻的疤。他丢开铁钎,猛地掏出一把匕首,几步窜到真张莉面前,一把勒住她脖子,刀尖抵着她的喉咙,对王磊低吼:“别动!不然老子捅死她!”
王磊僵住了,嘴被胶带封住,只能发出呜呜声。
刀疤脸男人喘着粗气,对吓得瘫软的张莉狞笑:“臭婊子,卷了老子的钱跑,原来躲到这装良家妇女?害老子好找!”
他又瞪着王磊:“你这绿毛龟,玩老子玩剩下的烂货还挺带劲?这臭娘们没告诉你她以前是做鸡的吧?没告诉你她卷了兄弟们的卖命钱吧?”
张莉浑身发抖,眼泪鼻涕直流:“强…强哥…我错了…钱我还你…放…”
“晚了!”刀疤强啐了一口,“老子今天就是来清理门户的!顺便送你这窝囊废男人一起上路!让你们做对同命鸳鸯!”
他手臂用力,张莉开始翻白眼。
王磊看着这一幕,突然全都明白了。那本书……那本书写的不是预言,是计划!是这个刀疤强的计划!他不知怎么查到了他们的地址,摸清了情况,计划好今晚潜入,杀掉他,制造成意外溺死的假象,然后再对付张莉!那本书……那本书不是预知未来,它是……它是什么?它为什么能写出那些秘密?甚至写出这个匪徒的计划?
既然不是预言,自己还有活的机会!!
刀疤强拖着张莉,一步步走向王磊,匕首寒光闪闪。
王磊绝望地呜咽,拼命向后蹭。
就在这时……
啪嗒。
一声轻响。
那本被王磊扔在角落的、没有封皮的旧书,突然自己从地上竖了起来。
无风自动,书页飞快地翻动起来,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三人都被这诡异的景象吸引了。
书页停止翻动。
空白的纸页上,墨迹如同浸血般,一丝丝浮现出来,汇聚成一行行字。
刀疤强动作停住了,眯着眼看去。
王磊也看去。
那上面写的,竟是刀疤强真正的、不为人知的秘密!是他小时候失手推下山崖的弟弟,是他第一次抢劫时误杀的那个老太太,是他埋尸的地点,是他最近搭上的一个新的走私团伙,是他准备黑吃黑的计划……每一个细节,都清晰无比地呈现在纸上。
比刀疤强自己记得还清楚。
“这…这他妈是什么?!”刀疤强脸上的凶狠变成了极致的惊恐和难以置信,“谁写的?!谁!”
他放开张莉,疯狂地四处张望,仿佛黑暗里藏着无数双眼睛。
张莉瘫软在地,剧烈咳嗽。
王磊也吓傻了。
那本书的纸页还在自动翻动,新的字迹不断浮现,披露着更多、更深的秘密,关于在场每一个人的,包括王磊自己都快要遗忘的龌龊事。
它不像一本书,像一个活物,一个冷漠的、知晓一切的旁观者,正在缓缓地、优雅地剥开每个人血淋淋的皮囊。
“鬼……有鬼啊!”刀疤强心智彻底崩溃了。他混迹江湖多年,砍人放火都不眨眼,但从未见过如此超乎常理、邪门到骨子里的东西。他怪叫一声,竟丢下匕首,连滚带爬地冲向门口,拉开门疯狂逃窜,连回头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房间里死寂。
只有那本书还竖在地上,纸页轻轻晃动。
王磊猛地回过神,挣扎着撕开嘴上的胶带,扑过去,捡起那本书,疯狂地撕扯,想把它撕烂、烧掉!
但那书页异常坚韧,根本撕不破。他把它扔进洗菜池,打开燃气灶想点火,打火机却一次次熄火。
张莉瘫在地上,眼神空洞,像是傻了。
最后,王磊抱着那本邪门的书,缩在墙角,直到天亮。
第二天,王磊带着书,失魂落魄地回到那家旧书店。
店门紧闭,门上贴着出租的告示。邻居说,老头前几天就搬走了,神神秘秘的,也不知道去了哪。
王磊站在那窄窄的门脸前,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窜到头顶。
他最终没敢留下那本书,也没敢烧它。他把它扔进了城西“老码头”外那条漂着垃圾的污浊河水里。书沉下去的那一刻,他仿佛看到水底有一串气泡冒出,像一个无声的嘲笑。
他以为事情结束了。
几天后,新闻报道,在下游发现一具男尸,面部破损严重,但初步判断是失足落水溺亡。经查,死者有犯罪前科,疑似在逃人员。
张莉看了新闻,没说话,第二天就收拾东西走了,不知所踪。
王磊换了锁,卖了房子,搬到了另一个城市。他试图忘记那本书,忘记那个晚上。但他经常做噩梦,梦见那本书漂在漆黑的水面上,自动翻页,上面写满所有人的未来和过去。
他再也没去过任何旧书店。
而那本书,从此消失,再未出现。
也许它正静静躺在某条河的淤泥里,也许它被冲到了另一个岸边,被另一个好奇的人捡起。
谁知道呢。
都市的阴影里,怪谈又多了一个。关于一本知晓一切秘密、引诱人走向命运终点的旧书。人们低声传讲,说得有鼻子有眼,却没人真正见过。它就在窃窃私语里,获得了另一种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