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夜车经过这段高速的人,大多会憋到下一个服务区再上厕所。老司机们传着一句话:别在“那个”服务区解手,尤其是一个人。
凌晨一点半。李伟握着方向盘,眼皮发沉。副驾上的妻子张岚已经睡了半天,脑袋歪在一边。导航显示,下一个服务区还有二十公里。
“醒醒,岚岚,”李伟推了推她,“一会儿到服务区,下去洗把脸,换你开一段。”
张岚迷迷糊糊地哼了一声,没动弹。车厢里只有引擎枯燥的嗡鸣和窗外刮过的风声。
又开了一段,一个绿色的指示牌在车灯里一闪而过:前方服务区,1km。
这指示牌看起来有些旧了,边角锈迹斑斑。李伟没多想,打了右转向灯,车子滑入减速车道。这个时间点,服务区停车场空荡荡的,只零星停着几辆重型货车,像黑暗中沉默的巨兽。主建筑的灯光异常惨白,静悄悄地亮着,不见半个人影。
“到了,醒醒。”李伟停好车,用力伸了个懒腰。
张岚揉着眼睛坐起来,嘟囔着:“这什么鬼地方,阴森森的……我要上厕所。”
“一起去,我也憋坏了。”
两人下车,深夜的冷风立刻灌进领口,张岚打了个寒颤,抱紧胳膊。她抬头看了看建筑顶上那几个红色的、略显暗淡的大字,念了出来:“栖…霞…服务区?名字还挺雅致,怎么感觉这么瘆人。”
“快走吧,上完厕所赶紧走。”李伟揽住她的肩膀,快步走向主楼。
厕所就在入口的左手边。男左女右,两扇门相对着。男厕所门口放着一个“小心地滑”的黄色三角牌,女厕所门口则没有。
“我快点啊,”张岚说着,推开了女厕的门。
李伟点点头,走进男厕。里面灯光也是那种死白死白的,照得瓷砖地面反着冷光。厕所挺大,一排小便池,尽头是一排隔间。空气里消毒水味浓得刺鼻,简直有点呛人。他解决完,走到洗手池前。水龙头是感应的,他手伸过去,水哗地流出来,冰凉刺骨。他猛地一激灵,睡意彻底没了。墙上的大镜子被水蒸气熏得有些模糊,照出的人影也朦朦胧胧的。
他甩着手上的水珠,走出男厕,靠在墙边等张岚。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女厕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岚岚?”他喊了一声。
没人回应。
他又提高嗓门叫了一次:“张岚!你好了没?”
里面还是死寂一片。
李伟心里有点发毛了。这个服务区太安静了,除了远处高速路上隐约的车流声,几乎听不到别的声音。他走到女厕门口,犹豫着是不是该进去看看。
“岚岚!别闹了,应个声!”他声音带上了急腔。
依旧没有回应。
他头皮有点麻了,也顾不得那么多,一咬牙,推开女厕的门就跨了进去。
“有人吗?我老婆在里面?”他先喊了一嗓子,怕撞见别的女人。
没人回答他。女厕里的灯,似乎比男厕还要白,还要冷。一样的消毒水味,甚至更浓。洗手池前空无一人,一排隔间的门大多虚掩着,只有最里面那扇是关着的。
“张岚?你在最里面那个吗?”他一边问,一边快步走过去。
他敲了敲那扇关着的隔间门。“岚岚,是你吗?说话!”
门里悄无声息。
他心一横,蹲下身,从门板和地面的缝隙往里看——
里面空荡荡的。没有人脚。什么都没有。
李伟的后脖颈子唰一下,全是冷汗。他猛地站起来,一把推开那扇隔间门。马桶干干净净,水箱盖紧闭着。他像是疯了,把其他所有隔间门一一撞开。全是空的。
张岚不见了。就在这个密闭、只有一个出口的女厕所里,凭空消失了。
李伟冲回停车场,发疯似的喊着张岚的名字。回应他的只有风声。他跑回厕所门口,又冲进去找了一遍,还是什么都没有。他跑到停车场那几辆大货车旁,拍打着车门,把睡梦中的司机吵醒,语无伦次地问他们有没有看到一个女人。
司机们被他吵醒,骂骂咧咧,都说没看见。
李伟彻底慌了,他冲回服务区主楼,想找工作人员。便利店亮着灯,却锁着门,里面没人。整个服务区,仿佛成了一个被遗弃的空壳,只剩下他一个活物。
他颤抖着手掏出手机,想要报警,却发现屏幕左上角显示“无服务”。他举着手机在空旷的停车场里奔跑,试图找到一丝信号,但全是徒劳。
绝望像冰水一样浇透了他。他靠着车头,大口喘气,心脏狂跳得快要炸开。他强迫自己冷静,回想刚才的一切。从他们下车,到走进厕所,绝对没有任何异常。张岚明明进去了……
只有一个可能。她还在那个厕所里。以某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
他必须再回去找。那是唯一的线索。
女厕所的门依旧敞开着,像一张沉默的嘴。里面的白光冷得渗人。李伟一步一步走进去,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狂乱的心跳上。
“岚岚……”他的声音在空旷的瓷砖空间里回荡,带着哭腔,“你别吓我……你在哪儿?”
他仔细检查每一个隔间,甚至打开每一个马桶水箱盖,荒谬地想着她会不会缩在里面。什么都没有。
他最后停在那扇最初关着的、最里面的隔间门前。他记得很清楚,他推开门时,里面是空的。但现在,那扇门又关上了。
是谁关上的?
他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慢慢伸出手,抓住冰冷的门把手,深吸一口气,猛地再次拉开——
还是空的。
他虚脱般地靠在门板上,绝望地闭上眼睛。
就在他闭眼的刹那,耳边突然响起极其细微的声音。像是……指甲轻轻刮过木板的声音?
声音来自头顶。
李伟猛地睁开眼,抬起头。
隔间顶部的天花板,有一块似乎有些不对劲,边缘有一条细细的缝隙,不像其他那样严丝合缝。那刮擦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踩上马桶水箱,踮起脚尖,用尽全力向上推那块天花板。
它被挪开了,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灰尘和某种陈旧腐朽气味的冷风从洞里吹出,打在他脸上。
洞里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但那刮擦声更清晰了。
“岚岚?……是你吗?”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刮擦声停了一下,然后变得更急促,更清晰。
李伟眼睛红了。他不知道上面是什么,但他必须上去。他双臂用力,引体向上,挣扎着爬进了那个狭窄黑暗的洞口。
上面不是天花板夹层。
而是一条低矮、逼仄的通道,仅容一人匍匐前进。空气浑浊冰冷,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和灰尘。通道似乎没有尽头,向前延伸进一片纯粹的黑暗里。
那个细微的刮擦声,就在前面不远处。
“岚岚!”他一边艰难地向前爬,一边嘶哑地喊着。
爬了不知道多久。他终于看到前方似乎到了尽头。通道通向另一个空间,有微弱的光透出来。
他加速爬过去,从另一个同样大小的洞口,小心翼翼地探出头。
下面还是一个厕所。布局、瓷砖、灯光,和他刚才离开的那个女厕一模一样。
但绝对不是同一个。
这个厕所更旧,破败得多。瓷砖开裂,布满污渍。洗手池的水龙头锈迹斑斑。那惨白的灯光忽明忽灭,发出滋滋的电流声。空气里的消毒水味变质了,混合着一股难以言喻的、令人作呕的腐败气味。
最让他心脏骤停的是,那个最里面的隔间门,是关着的。门板下面缝隙里,透出一点光。
而现在,那个刮擦声从那个隔间里传出来。
他屏住呼吸,从洞口跳了下来,落地声在死寂中格外响亮。刮擦声戛然而止。
他一步步走向那个隔间。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踩在碎玻璃上。
他伸出手,碰到冰冷的门板。上面用红色的、像是口红或者什么颜料,涂鸦着一些歪歪扭扭、难以辨认的符号。
他轻轻一推。
门没锁,吱呀一声开了。
张岚背对着门,蹲在墙角,面朝墙壁,身体蜷缩成一团,正在用指甲一下下地抠刮着瓷砖缝。她的动作僵硬、重复,像个坏掉的木偶。
“岚岚……”李伟几乎不敢认她。
张岚的动作停了。她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转过身来。
她的脸惨白得像纸,眼神空洞,没有焦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是戴了一张拙劣的人皮面具。她看着李伟,又好像根本没看他。
“脏……”她嘴唇翕动,发出一个极其干涩、轻微的气音,“……好脏……要抠干净……”
她的手指头已经血肉模糊,还在无意识地抠挖着墙壁。
李伟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冲上去紧紧抱住她:“岚岚!不怕了,我来了!我们回家!我们这就回家!”
张岚在他怀里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反应,依旧重复着那个抠挖的动作,只是对象从墙壁变成了他的后背。
李伟半抱半拖地把她弄出隔间,他瞥了一眼那个洞口,他绝对不能再从那里爬回去。他拖着张岚,冲向厕所门口,一把推开门……
门外,是他们停车的那片空旷的停车场。他们的车还静静地停在那里。天色依旧是浓重的黑夜,远处高速路的车流声传了过来。
空气冰冷,但正常。身后的厕所,灯光似乎也恢复了正常。
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但怀里的张岚还在瑟瑟发抖,眼神呆滞,嘴里不停喃喃着“脏……干净……”。
李伟不敢回头再看那厕所一眼,用尽全力把张岚塞进副驾驶,系好安全带,自己跳上驾驶座,发动汽车,油门踩到底,车子咆哮着冲出了服务区,融入了高速路的车流。
他开了很久,直到天际线泛起鱼肚白,看到一个崭新的、灯火通明、有车辆和行人活动的服务区,他才敢开进去停车。
他颤抖着拿出手机,信号满格。
他先打了急救电话,然后报了警。
在等待的时候,张岚似乎清醒了一点,不再呓语,只是缩在座位里剧烈地发抖,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
警察和救护车很快来了。李伟语无伦次地讲述了经历。警察去查了那个“栖霞服务区”的监控。监控显示,他们的车确实进入了停车场,两人下了车。李伟走进了男厕。但女厕门口的监控,根本没有拍到张岚走进去。从她走向那个方向之后,她就彻底消失在了监控盲区里。而警方核查后告知李伟,这段高速路上,根本不存在一个叫“栖霞”的服务区。那个指示牌,和那个建筑,在他们的记录里,是另一个名字。
张岚被送往医院。她身体没有大碍,但精神受到了巨大创伤,整整一周无法说出完整的句子。她只反复对李伟说,她进去后,觉得厕所特别干净,干净得不像话。然后灯闪了一下,她就发现自己在一个又旧又破、臭气熏天的厕所里,她吓坏了,只想把身上的脏东西弄掉……
事情过去了好几个月。张岚经过心理治疗,慢慢好转,但夜里时常惊醒,再也不肯在夜间开车,甚至不敢独自上任何公共厕所。
李伟再也没有夜间开过车。
偶尔,他会在一些司机论坛上,看到零星的帖子,提到某个老旧服务区厕所的诡异事件,描述都含糊不清,但核心都一样:有人进去,就再也没出来。帖子下面,大多是一片嘲笑和“楼主编故事”的回复。
他知道那不是故事。
又一个都市怪谈悄然生根,在深夜的方向盘之间,在疲惫的旅途传说里,无声地蔓延。每个路过那片黑暗的人,都会下意识地踩深一点油门,膀胱再胀,也宁愿尿在裤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