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帝城头月正明,刘玄德托孤的哭声早被江风卷走了千百年。如今这地界属重庆奉节县白帝镇,三峡库区的水涨上来,淹了不少老路,却淹不脱那些藏在山坳坳里的老故事。杜甫吟过“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李白吼过“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诗是风流,但山野乡村里头,到底还是那些邪门事儿更让人心头紧。
我们这村子离镇不远,唤作草鞋湾,因早年穷得只能编草鞋卖得名。山青水绿本是好地方,坡上种脐橙,田里长稻谷,初夏时节,绿得滴油。只是村东老坟坡那一片,少有人去,坟头草长得比人还高,风一吹,窸窸窣窣,像有无数根指头在挠人的后颈窝。
张老幺和他婆娘刘丽梅就住在老坟坡山脚下。张老幺是个浑人,脾气爆得像重庆夏天的太阳,开口闭口“日妈”“龟儿子”不离嘴。刘丽梅也不是甚省油的灯,胸大无脑,嘴巴更贱,两口子吵架能掀翻屋顶。
这日傍晚,张老幺从坡上看完脐橙林回来,裤脚被露水打得浇湿,心头鬼火冒。一脚踹开院门,吼一声:“刘丽梅!你个懒婆娘,死到哪堂去了?老子饿得前胸贴后背,灶孔头还是冷的!”
刘丽梅正坐在门槛上嗑瓜子,吐一口壳,翻个白眼:“吼个锤子吼!饿不死你个龟儿子。老娘屁股都坐麻了,等你个砍脑壳的回来弄饭?自家没长手么?”
张老幺把锄头往墙角一掼:“老子在坡上累得跟牛一样,你倒清闲!看你那副逼样子,老子鬼火冒!”
“冒你妈个脑壳!”刘丽梅生得膀大腰圆,一蹦就站起来,胸口两坨肉直颤,“你累?你累个鸡巴!怕是又跑到哪堂去赌了两手,输得脱裤儿了吧?”
“放你妈的狗臭屁!”张老幺冲过去,扬手要打,却又放下。不是舍不得,是晓得打不过这婆娘。只好骂:“日妈老子去看了橙子,坡上那窝草长得深,差点绊老子一扑爬!”
刘丽梅一听“坡上”,声音陡然尖起来:“你又到老坟坡那边去了?给你说了八百回,莫去那边乱逛,那边邪门得很!尤其那些坟头草……”
“邪门个屁!”张老幺嘴上硬,声气却虚了点,“老子怕它个坟头草?长得再高,也就是草!明儿老子就拿刀去割了,省得你一天到晚屁话多!”
刘丽梅脸色唰一下白了:“砍不得!张老幺你莫给老子作死!那些草动不得!你忘了前年王老汉屋头的事了?”
王老汉是村里的孤老,前年也是不信邪,非说坟头草挡了他家豆子地的阳光,扛了镰刀去割了一大片。结果当夜就发起高烧,满嘴胡话,说什么草缠到他颈子了,喘不过气。没三天就去了。死的时候,手指头死死掐着自己脖子,掰都掰不开。郎中来看,说是急症,村里老人却都摇头,说那坟头草沾不得,那底下埋的人怨气重,草就是他们的头发,割了,就是扯了他们头皮。
“王老汉自己屁儿痛,关草鸡巴事!”张老幺梗着脖子,“老子偏不信这个邪!明儿就去割!”
刘丽梅扑上来,用指甲掐他胳膊:“你敢去!你要死了,老娘立马卷了你的钱跟野男人跑!”
“跑跑跑!你跑你妈个麻花儿!”张老幺甩开她,“老子看你就是心头有鬼,怕老子割草撞到你哪个野汉子在坡上挺尸!”
两口子对骂了半个时辰,啥子下流话都骂出来了,祖宗十八代都问候遍了。最后张老幺饿得遭不住,自己煮了碗兔儿面,呼噜吃完,倒头就睡。刘丽梅在床边又咒骂了半天,也只好睡下。
半夜,张老幺被尿憋醒。趿拉着鞋到屋后茅厕撒完尿,迷迷糊糊一抬头,看见老坟坡那边影影绰绰。月亮毛茸茸的,照得那一片坟地泛着惨白的光。那些坟头草在风里摇,好像一个个披头散发的脑壳在晃。
他打了个冷颤,想起王老汉的死状,心头有点虚。但转念一想,自己一个大男人,怕个球!于是朝坡方向吐了口痰,骂道:“瞅你妈瞅!再看老子明天把你们全割了喂牛!”
回屋上床,刘丽梅睡得死沉。张老幺刚合眼,就觉得脚板心痒得很,像有草叶子在搔。他蹬了蹬腿,骂句“死蚊子”,又睡。
第二天一早,张老幺爬起来,觉得右脚有点不得劲。低头一看,脚踝上绕着一根细草丝,黄不拉几的,像是从坟头扯回来的那种野茅草。他扯下来扔了,也没在意。
吃过早饭,他真个扛了镰刀往老坟坡去。刘丽梅追出来哭骂:“张老幺你砍脑壳的!你去了就莫回来!回来老娘也不给你开门!”
张老幺头也不回:“老子不回来,正好让你野男人来日!”
到了老坟坡,日头已经老高。这片坟地有些年头了,好些坟连碑都没得,只剩个土包,被密密麻麻的野草覆盖。那草长得确实邪性,又高又密,叶子边缘带着细锯齿,绿得发黑。
张老幺朝手心吐了口唾沫,抡起镰刀就开干。镰刀唰唰响,草秆子应声而倒,露出底下黑黢黢的坟土。
“狗日的,长得还真结实。”他割得兴起,汗流浃背。割到一座无主老坟时,镰刀好像被啥子东西缠住了,使劲一拉,扯出一大把草根。那草根怪得很,不像平常草根是须须状,反而扭成一绺,像几根细麻绳缠在一起,还带着一股子土腥气。
他也没多想,把草根甩到一边,继续干活。割了小半天,清理出一大片。看着倒伏的杂草,他得意地叉腰:“啥子鬼草,还不是被老子割了!刘丽梅那个瓜婆娘,晓得个锤子!”
日落西山,张老幺扛着镰刀回家。刘丽梅果然把门闩了。他骂骂咧咧半天,才踹开门。婆娘躲在屋里,眼睛哭得红肿,见他全须全尾回来,愣了一下,随即又开骂:“你个挨千刀的!还真去割了?你……你没事?”
“有事?有事也是老子把你日得有事!”张老幺把镰刀一丢,炫耀道,“老子割了一大片,屁事没得!看你以后还神叨叨的!”
刘丽梅将信将疑,围着他转了两圈,确实没见缺胳膊少腿,稍微松了口气,但嘴上不饶人:“今晚你要出事,莫怪老娘不给你收尸!”
是夜无话。张老幺睡得格外沉。
第三天清晨,张老幺是被痒醒的。不是脚板,是整条右腿,从脚踝到大腿根,痒得钻心。他坐起来撸起裤腿一看,骇得差点叫出声——只见他右腿上密密麻麻爬满了红痕,像被无数根草绳子勒过一样,有些地方还起了细小的水泡,看着瘆人。
“日妈咋个回事?”他挠了几下,越挠越痒。
刘丽梅被惊醒,凑过来一看,尖叫一声:“妈呀!这是咋了?是不是那草……那草找上你了?”她声音发颤,“老子就说不能割不能割!你偏不信!”
张老幺心里发毛,嘴上还硬:“放屁!肯定是昨天割草碰到漆树了!过敏!老子皮实,过两天就好!”
他找了些药膏胡乱抹上,又出门忙活。但一整天,那痒劲都没消,像有无数蚂蚁在腿肉里钻。晚上回来,红痕更深了,水泡也破了,流出发黄的脓水。
刘丽梅吓坏了,一边哭一边骂:“你个砍脑壳的背时鬼!你自己找死,莫连累老娘啊!这明显就是那坟头草作的怪!王老汉当初也是先痒后烧……”
“给老子闭嘴!”张老幺心烦意乱,吼了一声。他看着自己溃烂的腿,心里头一次泛起恐惧。
第四天,张老幺起不来床了。右腿肿得像吹胀的猪尿泡,又红又亮,那些勒痕变成了紫黑色,深深凹陷进去,真像是被草绳死死捆过。他发起了高烧,浑身打摆子,嘴里开始说胡话。
“草……草缠到了……好紧……松开……”他双手在空中乱抓,又去抠自己的腿。
刘丽梅彻底慌了神。她虽骂得凶,但到底还是怕男人死了。她赶紧去请村医。
村医来看了一眼,眉头皱得死紧:“这像是中了啥毒,又像是恶疮……没见过这么怪的。”他开了些消炎退烧的药,但灌下去半点用没得。
张老幺的情况越来越恼火。他腿上的黑痕向上蔓延,快爬到腰了。昏迷中,他反复念叨:“草……坟头的草……根缠到骨头了……”
刘丽梅六神无主,只会坐在床边哭骂:“你个天杀的!不听老娘言,吃亏在眼前!你死了老子咋办嘛……呜呜……”
隔壁王婆婆闻讯赶来,一看张老幺的症状,脸色大变:“丽梅,这怕是真着了坟头草的道了!那草根缠魂哩!快去找赵端公!”
赵端公是附近几个村子唯一的法师,七八十岁了,平时深居简出。
刘丽梅像抓到救命稻草,连滚爬爬跑到赵端公家,跪着求他救命。
赵端公听她说完,叹口气:“坟头草,尤其是老坟头的,沾不得。那草根就是地脉阴气的须须,缠到活人阳气,就像水藤缠树,不吸干不罢休。你们呀,惹大麻烦了。”
他跟着刘丽梅来到张家,看了看张老幺的腿,摇摇头:“还好,没缠过心口。”
他让刘丽梅去张老幺割草的地方,尤其是那座无主老坟周边,找回他甩掉的那些扭在一起的草根。又让她准备了三牲祭品、香烛纸钱。
刘丽梅吓得要死,但为了救男人,只好硬着头皮在天黑前跑上老坟坡,战战兢兢地在那座老坟边找到了那绺怪异的草根。她吓得手抖,几乎拿不住。
赵端公拿了草根,在张老幺床前摆开阵势。他点燃香烛,烧了纸钱,嘴里念念有词,都是些听不懂的古话。然后他把那绺草根放在一张符纸上,手指蘸了朱砂,画了一道符,包住草根。
说也奇怪,那符纸一包上草根,张老幺腿上的黑痕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肿也慢慢消了。他呻吟一声,呼吸平稳下来。
赵端公把符包递给刘丽梅:“拿到割草的地方,挖个深坑埋了。磕三个头,说‘无意冲撞,恩怨两清’。以后莫再去动那片草了。那底下埋的人,不安生呐。”
刘丽梅千恩万谢,连忙照做。
第二天,张老幺退了烧,人也清醒了。看着自己腿上只剩淡淡的红印,心有余悸。刘丽梅一边喂他喝粥,一边又骂:“龟儿子!这回信了吧?差点把命除脱!看你以后还犟不犟!”
张老幺难得没还嘴,蔫蔫的。过了半晌才说:“老子……老子在坡上割草的时候,好像听到有个女声在哭……当时以为听错了……”
刘丽梅手一抖,碗差点掉了:“莫说了!瘆人得很!以后我们绕道走,那片橙子林也不要了!”
后来,张老幺果然老实了,再不敢靠近老坟坡。他腿上的印子过了好久才完全消失。那片被割掉的坟头草,没过多久又长得郁郁葱葱,甚至比从前更高更密了。风一吹过,依旧窸窣作响,仿佛无数幽魂在窃窃私语。
村子还是那个村子,山青水绿,脐橙开花时香飘十里,稻谷黄时金光一片。白帝城的诗词歌赋依旧被游人传诵,江风浩荡,千古不息。但在这些活生生的风景底下,总有些东西是沉默的、古老的、碰不得的。就像那坟头草,它长它的,你活你的,互不打扰,便是方圆百里乡土间无声的规矩。那泥土之下埋藏的不止是枯骨,还有比长江水更绵长的恩怨,比夔门山更沉重的记忆。它们不发一言,却通过每一根草叶的摇曳,提醒着活人:莫要轻易触碰,那些被时光深埋的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