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西头的老光棍陈三爷死了。
消息是早上刘寡妇去借锄头时发现的。陈三爷歪在土炕上,身子已经僵了,脸上却带着笑,皱巴巴的皮舒展开,像是梦见了什么美事。村里人都说,九十有三的陈三爷这是喜丧,命好,没病没痛,笑着走的。
出殡那天却出了怪事。
八个壮劳力抬着厚重的柏木棺材,一路吹吹打打往祖坟山去。陈三爷无儿无女,棺材本是村里凑钱打的,刷了黑漆,描了金边,算是体面。可走着走着,抬杠的汉子们就觉得不对劲——这棺材,太轻了。
“跟抬口空箱似的。”后头的李老四嘟囔了一句。
前头的王麻子喘着气接话:“三爷瘦得就剩一把骨头,轻点也正常。”
话虽这么说,可队伍里的老辈人心里都犯嘀咕。陈三爷再瘦,也是个成人,加上柏木棺材本身的分量,绝不至于让八个杠夫走得这样轻松。棺材杆子软绵绵地上下晃,几乎听不见吱呀声。
更怪的是,越往坟山走,杠夫们肩上的分量愈轻。起初只是觉得比寻常棺材轻些,到后来,竟仿佛抬着一口空棺,轻飘飘的,压不住杠。
“邪门……”队伍里最年长的七叔公皱紧了眉头,但没声张。喜丧的日子,最忌讳说晦气话。
坟坑是早就挖好的,在陈家祖坟的角落。下葬的时候,更是出了奇事——棺材往坑里放时,竟是缓缓飘下去的,不像下沉,倒像是一片落叶,轻悠悠地落进坑底,连一点尘土都没溅起来。
主事的村长咳嗽一声,掩饰尴尬,忙招呼人填土。黄土一锹一锹扔下去,很快就盖满了棺盖。怪事又来了,那坟堆怎么也堆不圆。泥土一上去就往下滑溜,好像底下有什么东西在往外推,不肯接纳这些土。忙活了好一阵,总算堆起了一个矮趴趴的坟头,歪歪扭扭,看着就别扭。
“算了算了,地气不和,过两天再来修整。”村长挥挥手,带着一肚子疑惑的村民们下了山。
谁也没想到,这只是开始。
陈三爷头七那晚,张屠夫家出了事。张屠夫晚上喝了点酒,起夜时迷迷糊糊,看见院墙根下蹲着个人影,黑乎乎的,看身形像个干巴老头,正背对着他,不知道在捣鼓什么。张屠夫以为是邻居老赵头又来偷他家墙根的肥土种花,骂了一句:“老赵头,大半夜不睡觉,刨我家墙根干啥!”
那黑影也不回头,就跟没听见似的。
张屠夫酒劲上来,趿拉着鞋走过去,想揪住他。可刚走到近前,那黑影忽然站直了,还是一声不吭,也不转身,就那么直挺挺地、轻飘飘地顺着墙根往远处挪,眨眼就消失在屋角阴影里。
张屠夫追过去看,哪还有人影?只有墙根底下,摆着三块破瓦片,围成个小圈,圈中间插着一根细木棍,棍尖上挑着一点黑乎乎、像是干泥巴的东西。
他酒醒了一半,觉得晦气,骂骂咧咧地回屋了。第二天起来就发起高烧,满嘴胡话,一个劲地说“轻飘飘的,抓不住”。他老婆偷偷去找了七叔公。七叔公拄着拐杖来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也没多说,只让张屠夫老婆去陈三爷坟上烧点纸,念叨念叨。
纸烧了,张屠夫的病果然好了。但他夜里见到的那个“轻飘飘”的黑影,却开始在村里时不时出现。
有时是深夜,有时是黎明前最暗的那会儿。村东头的李二狗半夜肚子疼,跑茅厕时,看见一个模糊的黑影蹲在他家猪圈旁边,伸手摸着他家那头大肥猪的脊背。那猪平时凶得很,见了生人嗷嗷叫,那时却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浑身哆嗦。黑影的手一下一下地摸着,动作很轻,很柔。
李二狗吓得屎意全无,缩在茅厕门后偷看。只见那黑影摸了一会儿,站起身,还是那样不转身,直挺挺地、轻飘飘地往后“飘”走了,越过矮篱笆,没入夜色里。李二狗大着胆子凑到猪圈一看,那头猪倒是没事,就是第二天一称,足足瘦了二十斤,身上的膘好像一夜之间就没了,皮松松地耷拉着,仿佛被什么抽空了分量。
又过了几天,村小学的孙老师晚上批改作业睡得晚,听见院里有响动。他从窗户缝看出去,月光下,那个黑影正站在他家院角的鸡窝前,伸着手,隔空对着窝里的母鸡。母鸡们挤成一团,一声不叫。孙老师清晰地看着自家那只最肥的老母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羽毛失去了光泽,像是被什么东西悄悄吸走了精气神。黑影做完这一切,又悄无声息地“飘”走了。第二天,那只母鸡就死了,拔开羽毛一看,身上只剩皮包骨头,轻得如同枯草。
村里开始人心惶惶。
这黑影专摸家畜家禽,一摸就瘦,甚至死掉,而且它行动的方式诡异至极——从不转身,总是直挺挺地后退着飘动,无声无息。
流言起来了。大家都说,那是陈三爷回来了。他不是笑着走的吗?怎么死后变成这邪门东西?而且他摸过的东西,都像是被抽走了重量,变得轻飘飘的。
七叔公被缠得没法子,终于开了口。他吧嗒着旱烟,浑浊的老眼望着陈三爷坟山的方向,慢悠悠地说:“老三这人,一辈子要强,可命不好,什么都轻。爹娘死得早,轻了根基;娶房媳妇,跟人跑了,轻了脸面;辛苦攒点钱,一场大病耗干了,轻了分量;一辈子没儿没女,轻了牵挂。他临了笑,不是喜,是终于把自己活轻了,轻得什么都留不下,什么都压不住。”
“死了也不安生,还要回来摸东西?”村长急着问。
“不是摸东西,是摸‘重’。”七叔公吐出一口烟,“他太轻了,轻得坟土都压不住。他得摸点沉的东西,沾点分量,才好往下沉。可他摸走的,都是活物的精气神,那分量他沾不住,所以还得不停地摸……”
这话让人听得脊背发凉。一个死了的老光棍,因为太“轻”,所以夜里出来到处摸取重量?这说法太过诡异,却又莫名地符合村里发生的一切。
恐惧在发酵。家家户户天黑就关门闭户,牲口棚圈都加固了,还有人偷偷在门口撒上铁砂或黑狗血,指望能挡住那个“轻飘飘”的东西。然而,防不住。
它似乎不受实体阻碍,篱笆、院墙、甚至门板,都拦不住它。它总是悄无声息地出现,重复着那个诡异的动作——蹲下,伸手触摸,然后直挺挺地飘走。被它摸过的东西,都会迅速失去某种“沉重”的本质,变得虚弱、干瘪。
村里开始有人提议,要开棺看看。棺材这么轻,三爷是不是根本没在里头?或者,里头变成了别的什么东西?
村长拗不过众人,又实在被这怪事搅得不得安宁,只好答应。请了几个胆大的后生,扛着铁锹镐头,在一个午后上了坟山。
陈三爷的坟头还是那么矮趴趴的,泥土松散。大家七手八脚地挖开,露出了那口柏木棺材。棺材盖上的黄土被拂去,露出黑漆和金边,依旧崭新。
“开吧。”村长沉声道。
铁钎撬进棺盖缝隙,几个后生一齐用力。“嘎吱”一声,棺盖被撬开了一条缝。
没有异味,没有腐败的气息。
棺盖被彻底推开。
所有人,包括站得稍远的村长和七叔公,都伸长了脖子往里看——
棺材里,是空的。
没有尸体,没有骨骸,没有衣冠,甚至连一点躺过人的痕迹都没有。棺底干干净净,只有一层极细的、像是灰尘的细微粉末,铺了薄薄一层。
柏木棺材厚重,黑漆金边,在午后阳光下甚至有些刺眼。但里面空空如也。
陈三爷,连人带衣服,就这么彻底没了。不是腐烂,不是被偷,是消失了,或者……根本就没被装进来?
可下葬那天,明明是亲眼看着入殓,钉的棺啊!
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天灵盖。这超出了他们的理解范围。死人怎么会不见?棺材怎么会是空的?
“封……封上!”村长声音发颤,脸色苍白,“赶紧埋回去!”
后生们手忙脚乱地把棺盖推回去,胡乱地把黄土重新填进坟坑。每个人的动作都带着难以掩饰的恐慌。这一次,坟土很容易就堆了起来,甚至堆得又高又圆,异常顺利,仿佛下面的东西终于不再抗拒,或者说,下面的东西已经不在那里了。
空棺的消息像风一样传遍全村,恐惧达到了顶点。那个黑影不再局限于摸家畜,开始靠近人的住所。
先是半夜听到窗外有声音,像是极轻极轻的脚步声,又像是什么东西在地上拖曳。然后有人起夜时,会眼角的余光瞥见那个黑影静静地站在院子角落,或者影影绰绰地贴在别人的窗户外面,朝里“看”。它依旧不转身,不靠近,也不远离。
最吓人的是村尾的孤老婆子徐婆。她半夜惊醒,看见那黑影就站在她床前,干瘦的身形,微微佝偻着,一只干枯的手正缓缓地、轻轻地朝着她的胸口伸过来,似乎想摸一摸什么。徐婆吓得魂飞魄散,怪叫一声,那黑影顿了一下,像一阵被惊扰的烟,倏地一下缩回手,直挺挺地飘起,穿透墙壁消失了。徐婆没病没痛,但接下来好几天,她都觉得自己心里空落落的,像是丢掉了什么极重要的东西,整个人轻飘飘的,踩在地上都不踏实。
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不是烧纸念叨能解决的了。村里必须想办法解决这个“轻飘飘”的陈三爷。
七叔公被请到了祠堂。老人沉默了很久,才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下缓缓开口:“老三这是‘轻’得没了根。寻常法子赶不走他,他也算不上是恶鬼,就是……就是太轻了,轻得让人害怕。”
“那咋办?总不能让他这么一直摸下去!”
“得给他个‘重’东西,”七叔公说,“让他沾上,沉下去。”
“啥重东西?”
七叔公的目光扫过祠堂:“得是他生前最惦记,但又从来没真正拥有过的‘重’东西。”
众人面面相觑。陈三爷光棍一生,穷困潦倒,他惦记啥?钱?女人?儿孙?
“是‘家’。”七叔想了很久,终于开口,“他这辈子,最缺的就是个沉甸甸的‘家’。”
于是,村里人凑钱凑物,请了手艺最好的老木匠,连夜赶制了一个微缩的院落模型。有堂屋,有厢房,有小小的院墙和院门,院子里甚至还有更小的石磨、鸡窝。一应物件,俱全无比。用的都是实打实的厚实木料,整个模型沉甸甸的,很有分量。
模型被放在了陈三爷空坟前,烧了香,上了供,村长带头念叨:“三爷啊,回来吧,给您送个家,沉甸甸的家,您就在里头安安生生地待着吧……”
仪式结束后,村里人提心吊胆地过了几天。
那轻飘飘的黑影,果然再没出现。
鸡鸭牲口安然无恙,夜里也不再听到奇怪的声响。似乎一切都恢复了正常。
大约过了半个月,有胆大的后生好奇,又偷偷跑去陈三爷的坟山看。
那微缩的院落模型还好好地摆在坟头前,只是看上去有些旧了,落了灰。他凑近了仔细瞧,发现那小小的堂屋门里,似乎多了一点极细微的灰尘,像是有人住过的痕迹。而整个模型,似乎比当初放下时,更沉了一些。
后生没敢多留,跑回了村里。
消息传开,大家心里都明白,陈三爷大概是找到了他的“重”,终于沉下去,安生了。
村里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是自此多了个不成文的规矩——给人送葬时,棺木一定要做得足够沉,下葬时一定要压得实实在在。老人们常念叨:人死如灯灭,就得沉沉地睡下去,千万别太轻了。
轻了,就怕沉不下去,要飘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