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夜,平江伯别院。
按照计划,锦衣卫的精锐早已悄无声息地潜伏在别院四周的树林中。吴铭则坐镇在稍远一处可俯瞰别院的农家小楼,通过望远镜(简易版)和灯火信号指挥全局,心弦紧绷。
子时将至,目标终于出现。
先是几骑护卫簇拥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抵达别院后门,车上下来一人,身形富态,披着斗篷,虽看不清面容,但根据体态和护卫规格,极似平江伯陈桓。
约莫一炷香后,另一辆马车从不同方向驶来,车上下来一名穿着南方商人常见绸衫、帽檐压得很低的中年男子,被迅速引入别院。
“目标已入网,等待交易信号。”前方传来低沉的汇报。
吴铭深吸一口气,下令:“各队保持隐蔽,没有我的命令,不得妄动。务必等其交接信物或账册时,再行抓捕,务求人赃并获!”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别院内灯火通明,隐约传来交谈声,但具体内容无法听清。
吴铭紧紧盯着那个窗口,等待着最佳的动手时机。
然而,变故突生!
就在临近丑时,预计交易可能即将完成之际,别院内部突然传来一阵短促而激烈的打斗声,随即火光一闪,似乎有房间起了火!
“不好!有变!”吴铭心中一惊,顾不上等什么最佳时机了,“行动!强攻进去!”
潜伏的锦衣卫如同离弦之箭,瞬间暴起,撞开院门,冲入别院。
然而,院内景象却让所有人愕然:只见几名黑衣护卫倒在地上,生死不知,而平江伯陈桓和那名南方客商却不见踪影!起火的是偏厢一间书房,火势不大,已被迅速扑灭,但显然是为了制造混乱。
“搜!他们肯定没跑远!”带队千户厉声喝道。
锦衣卫迅速散开,搜查整个别院及周边。
结果却令人沮丧:别院有隐秘的地道通往院外一片密林,陈桓和那客商显然已通过地道逃脱。
在地道出口附近,只找到一辆被遗弃的、没有任何标识的马车和几枚凌乱的脚印。
行动彻底失败!不仅没能抓到人,反而打草惊蛇,让陈桓和那个神秘客商(很可能是“夜枭”高层)在眼皮底下溜走了。
吴铭脸色铁青地走进一片狼藉的别院正堂。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和烟火气。负责搜查的锦衣卫呈上几件在现场找到的物证:一块在打斗中撕扯下的、质地精良的蓝色绸布碎片(与南方客商衣着相符),一枚掉落在地、刻有复杂花纹的银质腰牌(非官方制式),以及……在书房火盆边缘抢救出来的、一小角未被完全烧毁的信纸残片。
吴铭首先拿起那角信纸,上面只有寥寥几个被烟熏火燎后勉强可辨的字:“……漕弊事发,林死口闭……及早断尾……海外……”
“漕弊事发”、“林死口闭”、“及早断尾”、“海外”!
这短短几个词,却包含了巨大的信息量!
这证实了林宏诚之死与漕运舞弊案直接相关,且幕后黑手已经知晓事情败露,正在准备“断尾求生”,而“海外”二字,再次将线索指向了“夜枭”及其背后的势力!
这封信,很可能是那个南方客商带来给陈桓的警告或指令!
再看那银质腰牌,花纹奇特,中间似乎是一个变体的“星”字,与之前账册中出现的“星槎”代号隐隐对应。
“星槎”! 负责海外贸易的“夜枭”高层!今晚来的,很可能就是他!
虽然人跑了,但这几样物证,尤其是这角密信残片,价值千金!它直接将平江伯陈桓与“夜枭”组织的“星槎”联系在一起,并证实了他们正在因为漕运案发而准备采取紧急措施(断尾)。
“我们被将了一军。”吴铭冷静下来,分析道。
“对方显然比我们想象的更警惕。这次会面,或许本身就是一个试探,或者他们早有撤离预案。那场打斗和火灾,很可能不是意外,而是他们故意制造混乱脱身的手段。”
虽然行动受挫,但吴铭并未气馁。
对手的狡猾反而激起了他的斗志。
“立刻全城戒严,盘查出城车辆人员,特别是往南方方向的!他们仓促逃跑,必留痕迹!同时,根据这腰牌和布料,全力追查‘星槎’的真实身份和下落!”
回到城中,天已蒙蒙亮。
吴铭顾不上休息,立刻进宫向朱元璋禀报。
出乎意料,朱元璋在听闻行动失败后,并未大发雷霆,只是沉默片刻,冷冷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陈桓还在京城,他的根基还在。既然已经惊了蛇,那就不用再藏着掖着了。”
皇帝的目光锐利如刀:“吴铭,给咱盯死平江伯府!他的一举一动,咱都要知道!另外,这密信残片,就是突破口!给咱顺着‘断尾’这两个字查!看他陈桓,到底想断掉哪条尾巴!”
“臣,遵旨!”吴铭知道,朱元璋这是要改变策略,从秘密调查转为高压监控和定点突破了。虽然失去了抓获现行的最佳机会,但斗争将转入更直接的层面。
走出武英殿,吴铭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他抬头望向平江伯府的方向,凝重却决然。
“跟我玩?看谁先耗死谁!”
皇帝虽未明发上谕斥责平江伯,但一系列动作却比任何公开申饬都更具压迫感。
先是都察院连续收到数封内容详实、直指漕运历年积弊的匿名奏章(其中自然有吴铭的暗中推动),虽未直接点名平江伯,但桩桩件件都隐约指向其势力范围。
紧接着,户部突然宣布对近年漕粮验收档案进行“复核审计”,兵部则开始“整顿”漕运护卫兵船,调离了几名与平江伯过从甚密的将领。
甚至,连宗人府都“偶然”过问了一下几位勋爵的府邸规制和用度是否逾矩。
这些举措单看似乎都是正常政务,但组合在一起,目标直指平江伯陈桓,释放出极其强烈的政治信号:皇帝已经注意到你,并且很不满意!
一时间,京城官场风声鹤唳。嗅觉灵敏的官员们纷纷与平江伯府保持距离,往日车水马龙的府门前顿时冷落下来。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吴铭所在的都察院和协同办案的锦衣卫,却显得格外“忙碌”,出入宫禁的频率明显增加,更添几分肃杀之气。
平江伯陈桓的反应,是称病闭门不出。
伯府大门紧闭,谢绝一切访客,仿佛真的要在家中静养。
但根据锦衣卫严密的监视回报,陈府内并非一潭死水,夜间常有神秘人影出入后角门,府中采买也变得异常谨慎,似乎在为某种“大事”做准备。
“他在准备‘断尾’。”吴铭在值房内,对着最新的监视记录冷笑。
朱元璋的高压策略见效了,陈桓果然沉不住气,开始行动了。而行动,就必然会露出破绽。
“重点盯住几个方向,”吴铭对纪纲派来的心腹吩咐道。
“第一,陈府的资金流出,尤其是大额、急切的款项转移,看是否通过汇丰钱庄或其他渠道洗白或转移;”
“第二,陈桓的心腹管家和几个得力下属的动向,他们很可能就是被派去执行‘断尾’任务的人;”
“第三,留意是否有身份不明、特别是带有南方口音或海外特征的人试图接触或离开陈府。”
命令下达,一张更密集的监控网围绕平江伯府悄然收紧。
吴铭深知,这是与时间赛跑,必须在陈桓成功“断尾”、销毁关键证据、甚至让自己也“病故”之前,抓住他的狐狸尾巴。
与此同时,吴铭并未放松对“星槎”和那封密信残片的追查。
锦衣卫的暗探拿着那半块银质腰牌和蓝色绸布的图样,暗中排查京城所有的银楼、绸缎庄以及南货商铺,寻找定制线索或见过类似物品的人。对“星槎”这个代号的排查也在暗中进行,重点是近年往来南北、行踪诡秘的大海商。
压力之下,吴铭回府的次数越来越少,即便回去,也多是深夜,带着一身疲惫。
徐妙锦的孕肚已微微隆起,双生子的负担让她比寻常孕妇更显辛苦,但她从未抱怨,反而总是宽慰吴铭,将府中打理得井井有条,让他无后顾之忧。
有时,她还会凭借女性的细腻,对案情提出一两个吴铭忽略的视角,比如:“夫君,若那陈伯爷真要‘断尾’,是否会从最不起眼、看似与他关联最弱的地方下手?譬如,一些早年安置、如今已看似无关的远亲或旧仆?”
这句话点醒了吴铭!
对啊,“断尾”未必只是杀掉知情人或转移财产,也可能是切断一些看似微弱、实则关键的陈年联系!
他立刻吩咐补充调查陈桓家族早年的社会关系,尤其是那些已经疏远或看似落魄的旁支、旧部。
就在这紧张的氛围中,一日黄昏,吴铭正准备离开都察院,一名书吏匆匆送来一封没有署名的拜帖,只写着一个地址和“酉时三刻,故人盼晤”一行字。
字迹陌生,地址是城南一处普通的茶楼。
吴铭眉头微皱,直觉告诉他,这绝非普通的邀约。是陷阱?还是……某个知情者被迫无奈下的冒险接触?
“大人,去不得,恐有诈。”身边护卫低声劝阻。
吴铭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断。“是陷阱,也得去踩一踩。
万一真是‘尾巴’自己慌不择路呢?”他看了看天色,“安排人手,暗中包围茶楼。我亲自去会一会这位‘故人’。”
酉时三刻,华灯初上。
吴铭只带了两名贴身护卫,踏入了那家看似寻常的茶楼。
他被引至二楼一间雅室,推开门,只见一个戴着斗笠、背对着他的身影,正在窗前不安地搓着手。
听到开门声,那人猛地转过身,露出一张惊慌失措、却又带着几分决绝的脸——
吴铭瞳孔微缩,此人他认得,竟是平江伯府上,一个不太起眼、负责打理城外田庄的管事!一个他之前完全没有重点关注的“小人物”!
“吴……吴大人!”那管事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颤抖,“小的……小的有天大的秘密要禀报!求大人救小的一家老小性命!”
吴铭心中剧震,表面却不动声色,缓缓关上房门。
“慢慢说,从头说起。”吴铭在桌边坐下,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本官,听着。”
王老五跪在地上,汗水浸湿了粗布衣衫,身体因恐惧而微微发抖。
“大人明鉴!”王老五声音带着哭腔。
“小的原是伯爷……不,是陈桓那老贼城外田庄的管事,专门替他打理一些见不得光的产业。前几日,府里大管家突然秘密召见小的,说……说漕运上的事儿发了,朝廷查得紧,要‘清理首尾’!”
吴铭不动声色,给他倒了杯冷茶:“慢慢说,清理什么首尾?如何清理?”
王老五接过茶杯,手抖得几乎拿不住,猛灌了一口,才颤声道。
“大管家让小的……让小的带几个信得过的人,去处理掉庄子上几个‘不稳当’的老人,都是早年跟着陈桓打理漕运脏事、知道内情的!说是……说是要做得像意外,落水、失火……还给了小的一包药粉……”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小纸包,像是捧着烫手的山芋。
吴铭眼神一凛,示意护卫接过药粉。
这证实了徐妙锦的猜测,陈桓的“断尾”果然包括灭口!
“还有呢?”吴铭追问,“除了灭口,他还让你做什么?”
“还有……还有账本!”王老五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声道。
“大管家让小的把庄子里藏着的一批旧账册找出来,连夜运到指定地点销毁!那些账册,小的偷偷看过几眼,记的都是些见不得光的买卖,有虚报漕粮数目的,有倒卖仓廪陈米的,还有……还有几笔巨款,来路不明,好像跟南边海外什么‘星’字号的商船有关!”
星字号! 吴铭心中剧震,这无疑就是“星槎”!
王老五的供词,直接将陈桓与“夜枭”的金钱往来坐实了!
“账册现在何处?”吴铭压住激动,沉声问。
“小的……小的怕死,没敢真烧!”王老五磕头道。
“小的偷偷把最要紧的几本藏起来了,就埋在庄子后山的乱坟岗一棵老槐树下!大人,小的句句属实!那陈桓心狠手辣,小的若按他说的做了,事后必定也被灭口!求大人给条活路!”
吴铭盯着王老五,判断其话语的真伪。
此人贪生怕死,表情不似作伪,而且提供的细节(药粉、账册埋藏地点)具体可信,更重要的是,其恐惧源于自身安危,动机合理。
“你且起来。”吴铭语气缓和了些。
“若你所言属实,戴罪立功,本官可保你性命。但若有一字虚言……”
“不敢!小的万万不敢!”王老五连连磕头。
吴铭迅速做出决断。他留下一名护卫看守王老五,另一名立刻赶回都察院调集可靠人手,同时通知锦衣卫,准备连夜前往城外田庄,起获那批至关重要的账册!
“你可知陈桓还安排了其他‘断尾’之举?比如,转移家产?联络何人?”吴铭继续深挖。
王老五努力回想,道:“转移家产……好像听大管家提过一嘴,要通过‘汇丰号’把一些金银细软弄到南边去。联络什么人……小的地位低,不清楚。但前几天夜里,确实有艘小船悄悄靠过庄子附近的河汊子,下来个戴斗篷的人,直接进了内院见了陈桓,神神秘秘的。”
小船、斗篷人! 这很可能就是逃脱的“星槎”或其使者!
陈桓在如此高压下还敢与之会面,所图必然极大!
事不宜迟!吴铭立刻起身,对王老五道:“你随我们一同去起获账册。若能找到,便是大功一件!”
是夜,一支由都察院御史和锦衣卫组成的精干小队,趁着夜色悄然出城,直扑平江伯的城外田庄。
在王老五的指引下,他们果然在那棵老槐树下,挖出了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木匣。
打开木匣,里面是数本纸张泛黄、但字迹清晰的账册!
吴铭就着火把的光,快速翻阅,越看越是心惊!上面详细记录了陈桓家族如何通过虚报漕粮、以次充好、勾结漕运官员等手段,历年非法套取的盐引数量,竟高达十数万引!
更有几本专门记录与“星槎号”的银钱往来,数额巨大,用途则标注着“购械”、“募勇”、“通关节”等令人触目惊心的字眼!
铁证如山!
这些账册,不仅坐实了陈桓巨贪的罪行,更将其与“夜枭”组织勾结、意图不轨的阴谋暴露无遗!
“立刻回城!禀报陛下!”吴铭捧着这沉甸甸的木匣,知道决胜的时刻,终于到了!
武英殿内,朱元璋看完了账册,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猛地将账册摔在御案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好!好个平江伯!好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朱元璋怒极反笑,声音如同寒冰,“咱待他们老陈家不满,他竟敢如此挖大明的根基!他这是要造反!”
“陛下,”吴铭沉声道,“如今人证物证俱全,请陛下下旨,即刻查抄平江伯府,缉拿陈桓归案!”
朱元璋眼中杀机毕露:“准!纪纲!”
“臣在!”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应声而出。
“着你立刻率锦衣卫,包围平江伯府,给咱将陈桓一家老小,全部拿下!若有反抗,格杀勿论!”朱元璋顿了顿,补充道,“还有,那个汇丰钱庄,也给咱一并抄了!咱倒要看看,这里面还藏着多少魑魅魍魉!”
“臣遵旨!”纪纲领命,转身大步离去,脚步带着凛冽的杀气。
吴铭知道,扳倒陈桓只是第一步,隐藏更深的“星槎”和“雾隐”,依旧逍遥法外。
但无论如何。曙光,已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