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书办夜访带来的信息,如同在吴铭心中投入一块巨石。他深知此事干系重大,绝不能轻举妄动。次日去到都察院,他面色如常,绝口不再提调阅宛平、济宁旧档之事,仿佛已经完全接受了“库房整理”的托词,将精力完全投入到新政试点的具体事务筹备中。
然而,暗地里的调查却并未停止。他无法直接去档案房查证,那样无异于打草惊蛇。但他有别的办法。
他找到了那位只认死理、酷爱钻研档案的陈镒御史。吴铭并未提及粮饷案或夜间访客,只是以请教、学习的名义,与陈镒讨论历年田赋、丁口统计的方法变迁,并“无意间”感叹道:“陈御史博闻强记,可知晓各地上报的田亩数目,与后来复核之数,差异几何?我观近年卷宗,似乎那两年颇有几处‘修订’之处。”
陈镒果然被这个问题吸引,蹙眉沉思道:“吴佥宪倒是心细。经你一提,确是如此。这几年各地鱼鳞图册修订频繁,多有‘纠错’、‘补遗’之记录。尤其是北直隶、山东、河南等处…咦?”他忽然顿住,似想起什么,“说起来,当时修订的依据,多是后来补报的文书,原始档册似乎…嗯,许是年头久了,磨损了吧。”
吴铭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哦?竟有此事。看来凡事还需追本溯源,原始凭证最为紧要。”
陈镒摇头晃脑:“然也!然也!可惜许多旧档保存不善,或因水火之灾,或因虫蛀鼠咬,遗失毁损者甚多,实为憾事。” 他完全未曾意识到自己无意中印证了钱书办的部分说法。
从陈镒处离开,吴铭的心情更加沉重。档案的“遗失毁损”并非孤例,且集中发生在特定年份和地区,这绝不能用巧合来解释。
当日下午,宫中传来消息,马太后凤体略有小恙,召徐妙锦入宫陪伴说话。直至傍晚,徐妙锦才回到府中,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与…困惑。
吴铭关切询问皇后病情,徐妙锦摇摇头:“娘娘并非大病,只是有些积郁乏倦,说了会子话,精神倒好了些。只是…”
“只是什么?”吴铭察觉有异。
徐妙锦迟疑了一下,压低声音道:“今日在坤宁宫偏殿陪娘娘说话时,我隐约听到后苑似乎有…金石敲击之声,甚是规律,持续了约莫一刻钟便停了。我问伺候的宫女,那宫女也摸不着头脑,说不出一二,只以为是内官监的人在修缮旧物,便匆匆岔开话头。”
金石敲击之声?宫内修缮,何须如此隐秘,且让宫女讳莫如深?
徐妙锦又道:“还有,娘娘今日用的药膳,我闻着气味,似乎比往日多了一味…赤箭(天麻)。此物有祛风通络之效,常用于…风痹眩晕之症。娘娘只是积郁乏倦,用此药似乎…有些不对症。”
赤箭?风痹眩晕?吴铭的心脏猛地一跳!这让他瞬间联想到了先帝朱元璋病发时的症状!马太后为何会用到治疗此类症状的药物?是太医诊断有误,还是…这药根本就不是给皇后用的?
那个被强行压下的、荒谬绝伦的念头再次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来,并且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具有冲击力。
他不敢再想下去,只觉得一股冷意包裹了全身。他紧紧握住徐妙锦的手,神色无比严肃:“妙锦,今日在宫中所见所闻,切勿对任何人提起,尤其是药膳和声响之事,就当从未发生过,明白吗?”
徐妙锦见他神色凝重,虽不明就里,也知事关重大,郑重地点了点头。
是夜,吴铭辗转难眠。白日的种种发现与夜晚的线索交织在一起,指向一个越来越明显的可能性。先帝的病、蹊跷的旧案、被销毁的档案、宫中的异响、不对症的药膳…这一切似乎都围绕着那个至高无上的权力核心,编织成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
他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触碰到了一个足以颠覆一切的惊天秘密。而这个秘密,不仅关乎权力斗争,更可能直接关系到龙椅上那位的…真实状况。
接下来的几日,吴铭更加谨言慎行,甚至刻意减少与徐达的接触,以免引人联想。他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新政试点的准备工作上,事无巨细,亲力亲为,仿佛一个最勤勉尽责的官员。
然而,在无人察觉的角落,他的目光变得更加锐利,耳朵也更加灵敏。他留意着朝堂上每一位官员的细微表情,倾听着每一句看似寻常的对话,试图从中捕捉到更多关于那个秘密的蛛丝马迹。
他发现,新帝朱标虽然努力表现沉稳,但眉宇间偶尔会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焦虑与疲惫,仿佛承受着难以言说的巨大压力。可仔细一看大帝标有难以掩饰的兴奋,似乎是找到了靠山的那种感觉。
他发现,以徐达为首的几位核心勋贵,近期似乎格外关注京营与皇城的防务轮换,几次看似寻常的调动,细究之下却透着一股不寻常的谨慎。
他还发现,宫中似乎悄然换掉了一批低阶的内侍和宫女,尤其是靠近乾清宫和御药房一带的,换上的多是些面孔生疏、沉默寡言之人。
暗流,正在以一种极其隐秘的方式涌动着。
吴铭如同一叶扁舟,航行在这片看似平静却暗藏漩涡的海面上。他不知道秘密何时会彻底爆发,也不知道自己将被卷向何方。
他只知道,在真相大白之前,他必须保持绝对的冷静和警惕,小心翼翼地收集每一片拼图,等待最终图景浮现的那一刻。
而那一天,或许会改变所有人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