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铭在按察使司签押房的和衣假寐并未持续多久。窗外更梆刚敲过三更,一阵急促却刻意压低的脚步声便在廊外响起,随即是王伯警惕的喝问声和来人的低声回应。
吴铭瞬间清醒,手握住了枕下的刀柄。
“伯爷,”王伯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凝重,“燕王府葛长史又来了,说是有紧急要事,务必即刻面见大人。”
又来了?而且是深夜前来?
吴铭目光一凝。消息传得果然快!他傍晚才将孙百川送进按察使司,深夜葛诚就登门,这绝非巧合。
“请他进来。”吴铭起身,迅速整理了一下衣袍,脸上看不出丝毫睡意。
葛诚再次踏入这间签押房,依旧是那身青色绸衫,但此刻脸上却没了白日里的从容笑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恰到好处的凝重和焦虑。他甚至没顾得上寒暄,见到吴铭便立刻拱手,语气急促:
“吴大人!深夜叨扰,实非得已!王府刚刚得知惊人消息,事关重大,王爷特命在下即刻前来告知大人!”
“哦?葛长史请讲。”吴铭面无表情,伸手示意他坐下。
葛诚却并未就坐,而是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仿佛怕被外人听去:“王爷方才得知,都指挥使司佥事刘俊,竟胆大包天,勾结王府一名唤作王登的卑劣管事,并串通奸商赵四,长期克扣边镇粮秣,私下倒卖,甚至可能……可能资敌!”
他语速极快,脸上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王爷闻讯,震怒异常!万万没想到眼皮底下竟出此等蠹虫!王爷深知此事干系重大,已即刻下令封锁王府,缉拿王登!奈何那厮狡猾,似乎提前听到风声,竟已潜逃!王爷特命在下前来,一是向大人通报此事,表明王府对此等恶行绝不容忍之态度;二是请大人放心,王府定当全力配合大人查案,擒拿王登此獠!”
吴铭静静地听着,心中冷笑连连。好一个“刚刚得知”!好一个“潜逃”!这分明是丢车保帅,断尾求生!把一切罪责推到一个“潜逃”的管事和已经暴露的刘俊、赵四身上,燕王府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甚至还摆出了一副大义灭亲、积极配合的姿态。
这番说辞,恐怕是得知孙百川落入自己手中且伤势稳定后,仓促之间能想到的最佳应对策略了。
“竟有此事?!”吴铭故作惊讶,眉头紧锁,“王爷竟也被小人蒙蔽?这王登着实可恶!只是……”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看向葛诚,“葛长史,据那孙百川招供,克扣粮秣、倒卖牟利已非一日,数额巨大,王府……当真就毫无察觉?那王登一个小小的管事,能有如此能量,调动关系,甚至可能将物资运出塞外?”
这话问得极不客气,几乎是直接点破了燕王府可能知情甚至参与的嫌疑。
葛诚脸色微微一变,但立刻恢复悲愤状:“大人明鉴!王爷镇守北平,日理万机,专注于军务防务,于府中庶务难免有失察之处!此确为王府失职,王爷深感愧疚,定会上书向陛下请罪!至于那王登如何运作,其背后是否还有他人,正是需要严查之处!王爷的意思,此案无论查到谁,涉及到谁,都绝不姑息!王府上下,任凭大人询查!”
他又抛出了一个“请罪”和“任凭询查”的姿态,以退为进,将皮球又踢回给吴铭——我们都这么配合了,你总不能还要咬着王爷不放吧?要查也只能查到“失察”为止。
吴铭心中洞若观火。燕王府这是要壁虎断尾,牺牲掉几个中层角色,保全自身。而且动作极快,立刻控制了“王登潜逃”的局面,让他无法当场对质。
“王爷深明大义,顾全大局,本官佩服。”吴铭淡淡说道,语气听不出喜怒,“既然王府如此态度,本官自当依律办案。现已签发海捕文书,缉拿刘俊、王登、赵三一干人犯。只是……”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变得深沉:“孙百川招供中,提及克扣粮秣可能运往塞外,此事若属实,便是通敌叛国之罪!葛长史,王府可知晓这方面线索?那王登潜逃,又会逃往何处?是否……会北窜塞外?”
他紧紧抓住“资敌”这个最致命的关键点,再次施压。
葛诚的额头微微见汗,连忙道:“此事王爷亦极为震惊和关注!已严令王府护卫配合各方追缉,绝不让此獠逃往塞外!一有消息,定第一时间通报大人!王爷断言,此乃刘俊、王登等小人贪图巨利之恶行,王府乃至朝廷绝无通敌之意!望大人明察!”
他再次坚决地将行为定性为个人贪腐,撇清通敌的嫌疑。
吴铭知道,今晚从葛诚这里,恐怕再也问不出更多实质性的东西了。燕王府的准备很充分,态度也摆得极低,让他一时找不到继续发难的理由。
“既如此,本官便期待王府的好消息了。”吴铭端起茶杯,这是送客的意思,“望王府能尽快将王登缉拿归案,也好早日水落石出,还王爷一个清白。”
“定然!定然!”葛诚如蒙大赦,连忙起身告辞,“在下这便回去向王爷复命,加紧追缉!告辞!”
送走葛诚,签押房内再次恢复寂静。
王伯走进来,低声道:“伯爷,他们这是要把事情摁死在刘俊、王登这几个替死鬼身上啊。”
“哼,意料之中。”吴铭冷哼一声,“弃车保帅,断尾求生,常见的危机公关手段罢了。不过,他们越是这样,越是证明心里有鬼,尤其是‘资敌’之事,恐怕绝非空穴来风。”
他走到窗边,看着葛诚的马车消失在夜色中,目光幽深:“现在就看,是他们的手快,能及时灭掉所有线索和人证;还是我们的奏章快,能引来朝廷的雷霆了。”
“那咱们现在……”
“等。”吴铭吐出两个字,“严密看守孙百川,确保他活着。加大力度,暗中追查刘俊、赵四的下落,尤其是他们与塞外可能的联系渠道。同时……”
他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把我们今晚和葛诚的谈话‘不经意’地透露给按察使司的人,尤其是燕王府承认失察、王登潜逃以及坚决否认通敌的部分。”
王伯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伯爷是要把水搅浑,让按察使司,乃至即将可能来的朝廷钦差,都知道燕王府这番‘表态’?”
“不错。”吴铭点头,“话是他们自己说的,态度是他们自己摆的。将来若查出更多与他们有关的东西,他们就是自己打自己的脸!现在把调子唱得越高,将来摔得就越狠!”
这既是自保,也是反击。燕王府想用高姿态蒙混过关,他就帮他们把这份“高姿态”宣扬出去,架到火上烤!
夜色更深,北平城的暗流在吴铭有意的搅动下,似乎变得更加汹涌难测。
这场博弈,远未结束。真正的较量,或许要等到那封八百里加急的奏章,抵达南京皇城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