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南京城,宵禁已开始,白日的喧嚣彻底沉寂下去,只余打更人悠长而略显寂寥的梆子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偶尔有野猫窜过巷口,或是一队巡夜兵丁沉重的脚步声踏破宁静,更添几分肃杀。
吴铭如同一道影子,借着建筑物的阴影,悄无声息地穿行在街巷之间。他避开了主要街道,选择了一条需要绕远但更为隐蔽的路线前往清风楼。多年的项目管理经验让他习惯凡事预留后手,他不仅记下了最佳路线,还规划了两条紧急撤离方案,甚至让王伯安排了两个信得过的老兄弟在清风楼附近策应。
清风楼并非位于繁华闹市,而是一家略显偏僻的临河酒肆,此时早已打烊,黑灯瞎火,只有二楼一间临河的雅室,隐约透出一点微弱的光亮。
吴铭没有走正门,他观察片刻,绕到楼后,凭借在现代健身房练就(以及穿越后被迫增强)的身手,敏捷地攀着窗沿和栏杆,悄无声息地来到了那间有光亮的窗外。
他屏住呼吸,透过窗纸的缝隙向内窥视。只见雅室内只点着一盏孤灯,灯下坐着一人,身着青色常服,背对着窗户,身形似乎有些熟悉,正不安地用手指敲打着桌面。
吴铭心中稍定,看情形不像是埋伏。他轻轻叩了叩窗棂,三长两短。
屋内人猛地一颤,迅速起身,警惕地低声道:“谁?”
“无名之辈,应约而来。”吴铭压低声音回应。
屋内人这才快步走到窗边,小心地打开窗户。灯光映照下,露出一张焦虑而熟悉的脸——竟是都察院的一位同僚,姓陈,一位平日里颇为耿直、但也因此不太得志的御史!
“吴……吴贤弟!果然是你!快进来!”陈御史见到吴铭,明显松了口气,又紧张地四下张望,连忙将他拉进屋内,迅速关好窗户。
“陈兄?怎会是你?”吴铭心中惊疑不定。这位陈御史平日与他交集不多,但风评尚可,属于那种埋头做事、不站队的老实人。
“唉!别提了!”陈御史脸上写满了后怕和焦虑,“贤弟,大祸临头了!你我都大祸临头了!”
“陈兄莫急,慢慢说,究竟何事?”吴铭按住他的肩膀,让他坐下,自己则保持警惕地站在靠近门窗的位置。
陈御史深吸了几口气,才压低声音,急促地说道:“今日傍晚,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涂节大人(胡惟庸心腹)突然召集我等几人,密令!密令我们连夜罗织罪名,草拟弹劾奏章,目标……目标就是名单上这些人!”他从袖中颤抖着摸出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七八个名字,其中赫然包括下午王伯名单上的李御史、刘主事等人!
吴铭接过纸条,眼神冰冷:“弹劾?需要连夜如此紧急?”
“哪是简单的弹劾!”陈御史声音发颤,几乎带上了哭腔,“涂节大人暗示……暗示这并非寻常纠劾,而是……而是‘锄奸’!奏章明日一早必须呈送御前,届时……届时锦衣卫便会同步拿人!根本不给辩驳的机会!这是要……要下死手啊!”
吴铭心中巨震!果然如此!胡惟庸是要借着皇帝默许(甚至可能授意)的东风,进行大规模的政治清洗!而都察院,成了他手中制造“罪证”的刀!
“涂节还说了,”陈御史继续道,脸色苍白,“此事乃丞相之意,更是圣意!令我等务必办成铁案,若有迟疑或泄密者,以同党论处!贤弟,你……你前日大婚,未曾与会,但我知你与名单上几位大人虽无深交,却也曾因公事有过往来,我……我怕你被牵连,这才冒险……”
吴铭立刻明白了。陈御史是怕胡惟庸顺手把他也划入清洗名单,或者借此由头整治他这个“不识相”的新贵,所以冒险通知。这既是对同僚的警示,或许也存了一丝希望——希望背景更深(有徐达和皇室关系)的吴铭能有办法应对,甚至能间接帮他们这些被胁迫的御史脱困。
“陈兄高义!吴铭铭记在心!”吴铭郑重拱手。这份情报太重要了,不仅证实了清洗行动,连时间、方式都一清二楚。
“贤弟莫要多礼,快想对策吧!明日天一亮,恐怕就……”陈御史焦急道。
对策?吴铭大脑飞速运转。现在去通知名单上的人逃跑?恐怕他们还没出城就会被拦截,反而坐实罪名,自己也会立刻暴露。
直接面圣?深夜宫门已闭,而且没有确凿证据,仅凭一面之词,如何取信于朱元璋?老朱此刻恐怕正等着看这场“好戏”!
去找岳父徐达?徐达虽是大将,但插手这等文官系统的清洗和皇帝默许的行动,极为敏感,很可能引火烧身。
似乎每一步都是死棋。
“陈兄,你们拟定的罪证,可能找到破绽?”吴铭沉声问。
“仓促之间罗织,岂能天衣无缝?”陈御史苦笑,“多是些‘结交朋党’、‘怨望朝廷’、‘贪墨渎职’的虚词,经不起细查。但……但此刻谁又敢细查?圣意如此啊!”
吴铭眼中闪过一丝寒光。经不起细查?那就好办了。胡惟庸和朱元璋要的是快刀斩乱麻,制造恐怖气氛。但如果,这把刀砍下去的时候,意外地崩了个口子呢?
“陈兄,你立刻回去,装作尽力罗织罪状。”吴铭快速低语,“但在奏章措辞上,尽量留些模棱两可、可做他解之处,不要写得太死!尤其是涉及具体银钱、时间、地点之处,能模糊便模糊!”
“这……涂节那边如何交代?”
“你就说,为确保‘铁证’如山,还需进一步核实细节,以免御前问对时出纰漏,反为不美!先拖过明日一早!”吴铭冷静地分析,“只要第一波抓人之后,事情未必没有转机!”
陈御史将信将疑,但此刻他已六神无主,只能选择相信吴铭:“好!我尽力而为!”
“此外,”吴铭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陈兄可知,此次除了都察院,锦衣卫那边,主要由谁负责执行?可是毛骧?”
陈御史愣了一下,摇摇头:“似是……似是蒋瓛蒋指挥使亲自坐镇,具体执行的有毛骧,好像还有新得势的……一个姓林的千户,动作很是狠辣。”
蒋瓛?林千户?吴铭记下了这些名字。
“多谢陈兄!此地不宜久留,你快从后门离开,千万小心!”吴铭拱手。
陈御史点点头,不再多言,匆匆下楼离去。
吴铭却没有立刻离开。他站在窗边,看着陈御史的身影消失在黑暗的巷口,眉头紧锁。
蒋瓛是朱元璋的忠犬,直接听命于皇帝。而毛骧和那个林千户,恐怕更多是胡惟庸的人。这场清洗,是皇帝和丞相心照不宣的合作,也是权力的交织与碰撞。
他不能阻止这场风暴,但他或许可以在风暴中,尽力保住一些不该被吞噬的人,甚至……给胡惟庸埋下一根刺。
他从怀中取出那份名单,目光落在其中一个名字上——兵部车驾司主事,刘志。此人职位不高,却负责军马调配,曾因坚持原则,驳回过胡惟庸侄子的不合理调令。王伯的名单上有他,陈御史的名单上也有他。
“就是你了。”吴铭低声自语。
他不能直接救人,但他可以给一个提示。他迅速从桌上取过一张便笺(显然是清风楼记账用的),用左手歪歪扭扭地写了两个大字:“速病!”
然后,他写下刘志的住址,吹干墨迹,揣入怀中。
接下来,他需要找一个绝对可靠、且绝不会被注意到的人,将这张纸条,以某种不起眼的方式,立刻送到刘志家中。
他想到了一个人选——徐妙锦陪嫁过来的一个小厮,机灵可靠,而且是生面孔。
事不宜迟!
吴铭再次如同夜枭般滑出窗户,融入沉沉的夜色之中。他必须赶在锦衣卫缇骑出动之前,布下这颗小小的棋子。
今夜,南京城注定血流成河。而他,要在刀锋落下之前,尽力撬开一丝缝隙。
远处,似乎隐约传来了马蹄铁敲击青石路面的声音,清脆,却令人胆寒。
风暴,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