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痘之功,泽被天下,吴铭的声望如日中天。但他并未沉溺于鲜花与赞誉之中,项目经理的本能让他始终保持着对目标的清晰认知和未雨绸缪的规划。他知道,医疗领域的成功只是“固本培元”的一环,大明真正的顽疾,深植于其经济体制之中。
在协助太医院推广牛痘的间隙,他利用可以随时觐见的便利,开始有计划地向朱元璋灌输一些更宏观的经济理念。他不再局限于具体的技术细节,而是尝试描绘更广阔的蓝图。
这一日,秋高气爽,朱元璋心情颇佳,在御花园散步时,召吴铭随行。闲谈间,自然而然地又问起了地方民情。
“吴铭,你在大同搞的那个市易区,如今看来,倒还真有些效用。听说商税比往年多了不少?”朱元璋看似随意地问道。
吴铭心中一动,知道机会来了。他恭敬答道:“托陛下洪福,确有微效。然臣以为,此仅是权宜之计,小打小闹,未能触及根本。”
“哦?”朱元璋挑眉,“那你说说,何为根本?”
“陛下,我朝立国以来,重农抑商,乃为稳固国本,自有其道理。然如今天下渐安,人口滋生,若一味抑商,则百工不兴,货不畅流,民虽勤于稼穑,亦难致富足。民不富,则国用不足;国用不足,则边饷匮乏,武备不修;武备不修,则北虏屡犯,边患难平。此乃一环扣一环。”吴铭小心翼翼地抛出观点,观察着朱元璋的反应。
朱元璋沉吟着,没有立刻反驳。北疆的巨大军事压力和国库的拮据,是他日夜忧心之事。
吴铭继续道:“臣非主张弃农经商,而是以为,农、工、商三者,犹如鼎之三足,缺一不可。重农固本,此足最重,然工、商二足亦需坚实,鼎方能稳当,方能承重。”他用了一个形象的比喻。
“嗯……有些道理。”朱元璋缓缓点头,“然则,如何让工、商这二足坚实起来?放任自流,必生兼并奢靡之祸,非国家之福。”
“陛下圣明,洞见万里!”吴铭先赞一句,随即抛出核心构想,“故臣愚见,不可放任,而应‘疏导’与‘管控’并重。或可仿效古人‘划地而市’之遗意,选择一两处地理位置优越、便于管控之地,设立‘经济特区’。”
“经济特区?”朱元璋对这个新词感到好奇。
“正是。”吴铭精神一振,开始详细阐述他的“项目规划”,“于此特区内,试行与外界不同之经济政策。”
“其一,税制改革:可简化税种,降低商税门槛,甚至对某些新办之工坊、贩运紧缺物资之商队,给予数年免税之期,以吸引投资,鼓励创新。”
“其二,商事便利:设立专门官署,统一办理商户登记、契约公证、纠纷调解等事宜,简化流程,明确章程,减少吏员勒索刁难之机。”
“其三,鼓励实业:对于能制造军国利器、民生急需之物(如新式织机、优良农具、药品)之工坊,官府可优先采购,甚至提供低息贷款或技术支持。”
“其四,有限开放:或可在此特区内,尝试有限度地恢复市舶司,允许与指定海外番邦进行特定商品之贸易,以其盈余,补我之不足。”他再次谨慎地提出了海洋贸易的概念,但限制在“特区”和“指定”、“特定”的框架内。
“其五,严格管控:特区并非法外之地。所有政策皆以法令形式明确,官府监管较外界更为严格。严厉打击欺行霸市、走私偷税之举。且特区之经验,成功者,方可逐步推广;若有弊病,则随时可封闭调整,不致影响全局。”
吴铭一边说,一边暗暗观察朱元璋的神色。见皇帝虽然眉头微蹙,陷入沉思,但并未露出不悦之色,便知道有戏。
他最后总结道:“陛下,此举如同为大明这艘巨轮,先放下一条小船去探路。小船轻盈,转向容易,若前方水深浪急,于大船无碍;若发现新航道、新宝藏,则大船可随之而行。既可收取商税、活跃经济、丰富物资、稳定物价,又可摸索经验,为我朝未来经济立法提供借鉴,更可借此吸引四方人才、汇聚天下财货,实乃一举多得!”
朱元璋背着手,在花园小径上踱步良久。吴铭描绘的蓝图,确实极具诱惑力,尤其是“探索经验”、“不影响全局”、“补充国用”这几条,说到了他的心坎里。作为一个务实且渴望为子孙后代奠定万世基业的帝王,他并非看不到商业的价值,只是忌惮其难以掌控的破坏力。而“特区”这个概念,恰好提供了一个“可控试验”的解决方案。
“你这想法……很大胆。”朱元璋终于开口,语气凝重,“选址何处?又如何确保其不失控?”
吴铭心中狂喜,知道老板心动了!他强压激动,沉稳答道:“选址需慎重。臣以为,可选一处沿海、交通便利,但并非军事最前沿,且官府掌控力较强之地区。如……福建泉州、浙江宁波等地,皆有古港基础。亦可选一内陆枢纽,如运河沿岸某府县。至于管控,需派遣得力干员,赋予专权,直奏天听,并辅以都察院严密监察。”
朱元璋再次沉默,显然在权衡利弊。良久,他缓缓道:“此事关乎国策,非同小可。朕需仔细斟酌。你方才所言,可详细写个条陈上来。记住,要详尽,更要谨慎,尤其涉及海贸之事,需字斟句酌。”
“臣遵旨!谢陛下!”吴铭知道,这事成了大半!至少已经进入了最高决策层的论证阶段。
接下来的日子,吴铭几乎闭门谢客,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关于设立经济特区试行新经济政策的若干建议》的撰写中。他吸取了之前的教训,引经据典(虽然很多是牵强附会),数据详实(大量引用大同试点和历史上各朝商业政策得失),逻辑严密,将“特区”的必要性、可行性、实施方案、风险管控写得清清楚楚,尤其是关于海贸的部分,更是谨慎地包裹在“征收关税”、“怀柔远人”、“获取异域物产(如药材、种子)”的外衣之下。
奏疏递上去后,便如同石沉大海,再无音讯。
吴铭并不焦急。他知道,如此重大的决策,必然需要时间在最高层酝酿、讨论,甚至争论。他耐心地等待着。
果然,数月后,在一次小范围的御前会议上,关于是否在泉州、宁波两地试行“市舶司特区”(名称已悄然变化)的议题,被正式提了出来。
朝堂之上,无疑再次掀起了轩然大波。反对之声如潮水般涌来,理由依旧是那老一套:“舍本逐末”、“滋长奢靡”、“海防堪忧”、“易生奸宄”……
但这一次,朱元璋的态度明显不同以往。他没有立刻驳斥反对者,而是将吴铭的那份奏疏发给几位核心大臣参阅,并让他们“据实议之”。
更重要的是,太子朱标在仔细阅读了吴铭的奏疏后,明确表示了支持。他认为此法“稳健可控”,“于国于民似有利无害”,值得一试。燕王朱棣也从北平来信,支持在“严控”前提下“通商裕国”,以缓解北疆军需压力。
帝国内部最有权势的两位皇子(尽管朱标是太子)的表态,极大地影响了风向。
经过数轮激烈的争论和妥协,最终,一个大幅缩水但意义非凡的决议形成了:批准在福建泉州府,设立“市舶提举司特区”,试行有限度的海上贸易管理新规,以“怀柔远人,征收课税,采办洋货”为主要目的,由朝廷直辖,福建布政使司协理,都察院派员监察。 内陆特区的构想则暂时被搁置。
消息传出,朝野震动。
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泉州特区,虽然权限和范围被严格限制,但这无疑是一个信号!一个显示大明帝国在经济政策上可能做出重大调整的信号!
吴铭得知消息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内心oS:「国家级经济改革试点项目,艰难立项!虽然预算(权限)被砍了不少,scope(范围)也缩小了,但总算把种子种下去了!」
他知道,泉州的星星之火,或许在未来,真的可以形成燎原之势。
而他,吴铭的名字,已经深深地与这场静悄悄的经济变革联系在一起。
荣誉伴随着更大的风险,也意味着更重的责任。他未来的道路,注定将与这艘古老的帝国巨轮,更加紧密地捆绑在一起,驶向未知的深水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