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
林浩的意识在无尽的黑暗与撕裂般的痛苦中沉浮了整整三日。
那感觉，仿佛灵魂被投入了混沌的漩涡，时而被抛上浪尖，触及那承载亿万物生信念、执掌裁决光球的辉煌瞬间，帝威煌煌，宛若神明；时而又被拽入无底深渊，承受帝躯崩裂、经脉尽碎、神魂欲散的极致痛楚，渺小如尘，脆弱不堪。
在这片意识的无边暗海中，唯一能感知到的锚点，是一股温润、坚韧而执着的生命能量。它如同黑暗中的一缕微光，又如同干涸河床上一股永不枯竭的清泉，始终萦绕在他破碎的帝躯与黯淡的神魂周围，一次次在他即将被黑暗彻底吞噬、意识归于虚无的边缘，温柔却坚定地将他拉回，滋养着他几近熄灭的生命之火。
第四日清晨，当第一缕熹微的晨光，怯生生地透过寝殿精致的窗棂，驱散夜的沉寂，温柔地洒在冰凉的金砖地面时。
林浩那如同被万钧重物压着的眼睫，剧烈地颤抖了几下，仿佛挣扎了许久，终于艰难无比地睁开了一条细微的缝隙。久违的光线刺入眼帘，带来阵阵酸涩与模糊，他不适地立刻眯起了眼睛，视线花了片刻，才逐渐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雕刻着九龙盘绕祥云图案的寝殿穹顶，以及一张瞬间占据了他所有视野的、写满了极度憔悴、担忧与恐惧，却在看到他眼眸睁开的一刹那，骤然绽放出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近乎失而复得的巨大惊喜与光彩的绝美脸庞。
“陛下！浩哥哥！你……你终于醒了！”姚若曦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显然是连日来的心力交瘁与不停歇地输出生命本源所致，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晶莹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瞬间夺眶而出，划过她苍白消瘦的脸颊，却不再是悲伤，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狂喜与如释重负。她冰凉而微微颤抖的双手，紧紧抓着他那只依旧冰冷无力的大手，仿佛生怕一松开，眼前这奇迹般的苏醒就会化为泡影。
林浩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试图说些什么，但喉咙里如同被砂纸磨过，干涩灼痛，竟发不出半点清晰的声音。姚若曦立刻会意，小心地、轻柔地扶起他虚弱无力的上身，让他靠在自己身上，然后从旁边温着的玉盏中，舀起一勺温热的、散发着淡淡清香与浓郁生命波动的翠绿色灵液，一点点、极其耐心地喂入他口中。
甘霖般的灵液滑过干涸的喉咙，如同久旱逢甘霖，稍稍滋润了那几乎要冒烟的躯体，也带回了一丝微弱的气力。他缓缓转动依旧沉重的头颅，灰暗的目光仔细地看清了姚若曦眼下的乌青、眸中的血丝以及那几乎要溢出来的疲惫，更清晰地感受到了她那透过相握的手掌、几乎未曾间断地、不惜代价渡入自己体内的精纯生命能量。
“若曦……辛苦你了……又让你……担心了……”他的声音依旧微弱如游丝，气若游丝，却带着清晰可辨的浓浓歉意与深切怜惜。
姚若曦只是用力地摇头，更多的泪珠滚落，滴在他的手背上，她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别说这些……你醒了就好，醒了就什么都好……我一点都不辛苦。”
稍作恢复，汲取了少许灵液的能量后，林浩的目光逐渐从最初的迷茫变得清明起来，随即又被沉凝与忧虑所取代。他艰难地移动视线，似乎想看向殿外。“外面……情况如何了？”即便虚弱至此，他最关心、最放不下的，依旧是那片刚刚经历浩劫的帝国河山，是那些信任他、将力量借给他的亿万物生。
姚若曦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开始简要诉说这三日来发生的一切：敌军如何仓皇溃逃，残余的零星抵抗如何被清剿干净，那些可怕的虚空裂缝已完全闭合；神都内的军民如何在悲痛中开始清理废墟，救治无数伤员，统计着惊人的损失；文武众臣如何焦灼地等待着他的消息，帝国机器如何在创伤中艰难运转……
“宣……李铁、王虎、陈武……还有……兵部、户部尚书……”林浩闭目积蓄了一下力气，艰难地吐出一串名字。他需要立刻、详细地知道一切，而不是概要。
很快，得到陛下苏醒并召见消息的丞相李铁、太尉王虎、将作大匠陈武，以及兵部、户部的尚书，皆是步履匆匆却又刻意放轻脚步地赶至寝殿外间，隔着那道精美的紫檀木雕花屏风，恭敬无比地躬身行礼。他们虽无法亲眼见到林浩此刻的状况，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屏风后那虽然微弱、却依旧存在并且正在缓慢复苏的帝威，人人脸上都交织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与沉重的肃穆。
“臣等叩见陛下！恭贺陛下苏醒！此乃帝朝之幸，万民之福！”众人齐声开口，声音中充满了真挚的庆幸。
“直接说……情况。”林浩的声音透过屏风传来，依旧虚弱，却已然带上了那份他们熟悉的、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严，只是这份威严此刻显得如此脆弱，让人心头发酸。
李铁作为百官之首，深吸一口气，率先上前一步，从袖中取出一份初步统计的奏报，他的声音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启奏陛下，此战……我军虽胜，然实为……惨胜。初步统计，我军阵亡将士……三十七万八千六百余人，这个数字……还在随着清理废墟而增加……重伤致残，恐永久失去战力者，逾十万之数，轻伤者……几乎不计其数，无人不带伤。”他顿了顿，喉咙有些哽咽，艰难地继续，“皇级强者方面……陨落五位，重伤濒危、短期内已确定失去战力者九位，其余……皆带伤，元气大损。”
每一个冰冷的数字从李铁口中报出，都如同最沉重的巨锤，隔着屏风，狠狠砸在林浩的心上，让他本就微弱的呼吸都为之一窒，几乎喘不过气。屏风后的身影明显地晃动了一下，传来一声极力压抑的闷哼。姚若曦脸色一白，立刻暗中加大生命元气的输送，另一只手紧紧扶住他。
王虎虎目含泪，接着汇报战果，声音洪亮却带着悲怆：“歼敌方面，经战后清点战场残骸及能量特征对比，确认摧毁敌方各式战舰一千二百余艘，歼灭敌军有生力量预估超过五十万，其中包含经确认的皇级敌人十一名……其余残部已溃逃出本界，短期内应无再战之力。”
陈武则详细汇报了神都与飞升仙台的损毁情况，他的语气充满了痛心：“……神都外墙损毁过半，三十六座主要防御塔楼尽毁，城内建筑损毁高达三成，平民区受损尤为严重……护城大阵七百二十处核心节点被毁超过四百处，阵法基盘开裂，需近乎彻底重建……飞升仙台基座主体结构因陛下保护无恙，但外部辅助阵法符文大面积湮灭，三百六十条主要能量回路崩毁超过两百条，外部观测塔、引导阵列损伤严重，需要海量的时间、珍稀资源和人力进行修复……”
寝殿内外，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众人沉重压抑的呼吸声，以及那无声弥漫的、令人窒息的悲恸。
良久，林浩的声音才缓缓响起，带着深深的疲惫，却又蕴含着不容动摇的决断与帝王的担当：
“阵亡将士，抚恤金按最高标准……三倍发放。其父母，帝国奉养终身；其妻儿，帝国照料其成年，子女皆可优先入神都学院，享最优资源。”他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积蓄力量，“所有重伤者，集中所有资源，全力救治。由太医署牵头，皇后……亲自督办，务必竭尽所能，减少残疾，令其……尽可能恢复。”
“神都及各地损毁，立即开始重建。所需资源，倾尽举国之力，优先保障。户部统筹，工部执行，不得有误。” “边境及各州郡，即刻起，进入一级战备状态，巡逻力量加倍，侦测法阵全开，严防敌人再次来袭或进行报复性渗透。” “飞升仙台修复，列为帝国第一要务，工部统筹，资源无限供应，所需人手、材料，皆可优先调拨，必须以最快速度……恢复其功能。”
他的命令一条接一条，清晰而果断，即便在如此虚弱的状态下，依旧展现着对局面的精准把握与帝王的远见卓识，为劫后的帝国指明了最紧迫的方向。
“臣等遵旨！”屏风外的众臣齐齐躬身领命，声音铿锵。陛下虽伤重至此，但意志仍在，思路清晰，帝国便有了主心骨，这让他们的心稍稍安定了几分。
吩咐完紧要政务，稍作停顿，林浩再次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与坚持：“扶朕起来……朕要去英灵殿。”
“陛下！万万不可！您的身体……”姚若曦和李铁等人几乎是同时惊呼出声，充满了担忧。
“无妨。”林浩的语气平淡却坚决，带着一种不容任何人反驳的意志，“朕必须去。”
众人深知他的脾气，无奈之下，只得小心翼翼地将林浩从床榻上扶起。姚若曦亲自为他披上一件简单的玄色常服，遮掩住那依旧布满可怕裂痕的身体。他脚步虚浮无力，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靠在姚若曦纤细却坚定的肩膀上，每一步都迈得异常艰难，额角不断渗出细密的冷汗，呼吸也变得急促，但他依旧咬着牙，凭借着惊人的意志力，一步步，缓慢而坚定地走向皇宫一侧那新建成的、庄严肃穆的英灵殿。
殿内，长明烛火摇曳，仿佛无数不灭的英魂在注视；供奉的香烟袅袅升起，弥漫着令人心静的檀香气息。无数新雕刻的、还带着木屑清香的牌位，层层叠叠，密密麻麻，从殿内一直摆放至殿外广场，一眼几乎望不到头，每一个冰冷的名字背后，都曾是一个鲜活的生命，一个为守护脚下这片土地而流尽最后一滴血的英魂。
最前方大殿中央，是五个较为高大、用料更为珍贵的牌位，属于此次战争中陨落的五位皇级强者。正中央最显眼的位置，赫然便是“镇岳王岳霆”之灵位。
林浩挣脱了左右的搀扶，独自一人，身体微微摇晃着，缓缓走到岳霆的牌位前。他凝视着那深刻而熟悉的姓名，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位老将平日里憨厚耿直的笑容，战场上如山岳般可靠的背影，以及最后那决绝自爆时、璀璨到令人心碎的光华。
他沉默地伸出手，从姚若曦手中接过三炷早已准备好的清香，手臂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却依旧用尽全力，稳稳地将其举过头顶，对着牌位，深深地、近乎九十度地鞠躬，每一次弯腰都仿佛耗尽了力气，然后才郑重地将清香插入那积满了香灰的炉鼎之中。
青烟袅袅，笔直上升，直至殿穹，仿佛沟通着生死两界。
林浩就那样沉默地站着，身形单薄而脆弱，目光却缓缓扫过殿内殿外那密密麻麻、仿佛无穷无尽的牌位海洋，他的目光深邃而沉重，仿佛在与无数双注视着他的、充满期盼与托付的眼睛无声对视。
整个英灵殿，乃至殿外广场，鸦雀无声，落针可闻。所有随行而来的大臣、侍卫、以及远处默默注视的宫人，都屏息垂首，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重与无言的悲壮。
终于，林浩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如同立下的誓言，一字一句，重重地回荡在庄严肃穆的殿宇之中，烙印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头，也必将通过他们，传遍整个帝国：
“诸君……且安心走好。”
“尔等家小，朕养之；” “尔等故土，朕守之；” “尔等之仇——”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虽然依旧沙哑，却灌注了刻骨铭心的恨意与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帝皇决绝，如同平地惊雷，炸响在英灵殿每一个角落：
“朕必报之！”
“万族联盟——” “此仇此恨，不死不休！”
誓言既出，天地为鉴，因果已成。
这场以无数青阳英魂鲜血写就的血债，唯有以仇敌之血，方能偿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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