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云关帅府的书房里,烛火摇曳,将两道身影投在墙上,忽明忽暗。镇北侯赵衍将那份明黄的圣旨推到林浩面前,锦缎上的龙纹在火光下泛着冷光,像一道无形的枷锁。
“陛下的意思,都在这上面了。”赵衍端起茶杯,水汽氤氲了他的眉眼,“明威将军,赏金千两,即刻班师回朝。听起来,是天大的恩宠。”
林浩的指尖落在“即刻班师”四个字上,墨迹仿佛带着刺,扎得他掌心发烫。他征战多年,太清楚“入京受赏”四个字背后的含义——尤其是在他手握兵权、根基渐稳的此刻。镇国公在京城布下的罗网,昭武帝心中的猜忌,早已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只等他自投罗网。
“侯爷觉得,这恩宠,我该接吗?”林浩抬头,目光锐利如枪。他想从镇北侯眼中看出些什么,是警告,是怂恿,还是……别的。
赵衍放下茶杯,指尖轻轻敲击着案面,发出规律的轻响。“林将军是个聪明人。”他没有直接回答,反而说起了别的,“北境苦寒,守将换了一茬又一茬,能像你这样,半年内荡平黑风山、收拢五万流民的,你是第一个。”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但京城的规矩,你或许还不懂。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自古皆然。”
林浩沉默。这些道理,他比谁都懂。父亲林啸当年战功赫赫,不也落得个“通敌叛国”的罪名?他不想重蹈覆辙,更不想让锐锋营的弟兄们跟着他落入陷阱。
“可圣命难违。”林浩的声音有些干涩。抗旨,意味着公然与朝廷对立,意味着给镇国公递上最锋利的刀。
“所以,本侯说,回不回,你自己选。”赵衍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你是想做京城笼中的金丝雀,还是想做北境翱翔的雄鹰,全在你一念之间。”
烛火“噼啪”一声爆响,林浩的思绪仿佛被拉回了落霞谷。
他仿佛看到了谷口升起的炊烟,那是张嬷嬷带着妇人们在蒸新收的土豆,香气能飘出半里地;看到了兵器坊的炉火,老刘头抡着大锤,火星溅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映出对新铁甲的期待;看到了锐锋营的弟兄们在操练场上挥汗如雨,新募的青壮虽然动作生涩,眼神却和老兵一样坚定,喊出的口号震得山响。
他还看到了姚若曦。她站在医馆门口,手里提着药箱,望着黑风山的方向,眉头微蹙——那是他每次出征时,她都会露出的神情。他想起她递平安符时的叮嘱,想起她为伤兵换药时的专注,想起她轻声说“我在谷里等你”时,眼中的光。
那些画面,像潮水般涌入脑海,冲淡了圣旨带来的压迫感。落霞谷不是一座冰冷的营寨,是家。是五千流民赖以生存的家,是八千锐士愿意用性命守护的家。他若是走了,这个家怎么办?
“侯爷,”林浩忽然站起身,烛火在他眼中跳动,“您可知落霞谷的冬小麦长势如何?”
赵衍一愣,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随即摇了摇头。
“比去年好三成。”林浩的声音带着一丝暖意,“姚医师说,明年开春,再种上土豆,谷里的粮食就能自给自足,再也不用看断云关的脸色。”
他又道:“老刘头新锻的铁甲,比北境军的制式甲轻便三成,防御力却不差。等铁矿开了,锐锋营的弟兄们都能换上新甲。”
“还有那些孩子。”林浩的语气愈发柔和,“学堂里的先生说,最调皮的那个娃,已经能背出整篇《从军行》了。”
赵衍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看着林浩说起落霞谷时,眼中闪烁的光芒——那是他在说战功、说封赏时,从未有过的光彩。
“所以,”林浩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那份圣旨上,之前的犹豫和挣扎,已被一种坚定取代,“北境未定,蛮族的残余还在黑风山苟延残喘,落霞谷的麦子还没熟,孩子们的书还没读完……我不能走。”
他拿起圣旨,轻轻放在桌上,动作不重,却带着千钧之力。
“烦请侯爷回禀陛下,”林浩对着赵衍,郑重地拱手,“林浩德薄才疏,不敢受明威将军之位。北境需要人守,锐锋营不能散。”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而决绝:
“北境未定,锐锋营,不回!”
书房里陷入了死寂,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赵衍看着林浩,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是了然,最后化为一抹难以捉摸的笑意。
他原以为林浩会权衡利弊,会讨价还价,甚至会请求他斡旋。却没想到,这个年轻的将领,做出抉择的理由,竟不是为了权势,不是为了保命,而是为了那些麦子,那些孩子,那些他放在心尖上的人。
“好一个‘北境未定,锐锋营不回’。”赵衍缓缓站起身,走到林浩面前,第一次用平等的目光正视他,“林将军,你可知抗旨的后果?”
“知道。”林浩的语气平静,“镇国公会参我拥兵自重,陛下会疑我图谋不轨。但我若回了京城,落霞谷就完了,北境的屏障就没了。孰轻孰重,我分得清。”
“你就不怕……本侯现在就拿下你,押送回京?”赵衍的声音陡然转冷,手按在了腰间的佩剑上。
林浩没有后退,目光坦然:“侯爷若想拿我,不必等到现在。您让我自己选,便是给了我余地。”他看得出,镇北侯对朝廷也并非全然忠心,北境军与京城的矛盾,早已不是秘密。
赵衍盯着林浩看了半晌,忽然松开了握剑的手,哈哈大笑起来:“痛快!痛快!林将军果然是性情中人!本侯没看错你!”
他重新拿起那份圣旨,随手放在烛火边。明黄的锦缎边缘很快燃起火焰,卷曲,变黑。
“侯爷!”林浩一惊。烧毁圣旨,这可是灭族的大罪!
“烧了,就当本侯从未接过这道旨。”赵衍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你回去吧,好好守着你的落霞谷。断云关这边,有本侯顶着。”
林浩怔怔地看着他,心中掀起惊涛骇浪。镇北侯不仅没有怪罪他抗旨,反而烧毁了圣旨,这是……公然包庇?
“侯爷为何要帮我?”林浩忍不住问道。
赵衍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声音低沉:“北境是镇北军的北境,不是京城的北境。本侯守了三十年,不想看到它毁在一群只会勾心斗角的文官手里。”他转过头,眼中闪过一丝锐利,“你留着,比你走了,对北境好。”
林浩明白了。镇北侯不是在帮他,是在帮北境。留下一个有战力、能扎根的锐锋营,远比让他回京,让北境再次陷入混乱要好。这是一种默契,一种基于北境安危的默契。
“多谢侯爷。”林浩郑重地拱手,深深一揖。
“回去吧。”赵衍挥了挥手,“路上小心,断云关的眼线,不止本侯一个。”
林浩点点头,转身走出书房。夜风吹在脸上,带着寒意,他却觉得浑身舒畅。抗旨的沉重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坚定。
走出断云关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他勒住马,回头望了一眼这座雄关,然后调转马头,朝着落霞谷的方向疾驰。
晨光洒在他身上,将影子拉得很长。他知道,抗旨的后果不会就此消失,镇国公的反扑、朝廷的猜忌,迟早会来。但他不怕。
落霞谷的炊烟已经升起,像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他回家。那里有他的弟兄,他的牵挂,他的责任。
他要回去,守着那片土地,守着那些人,守着他们共同的家。
至于京城的风雨,就让它来吧。他林浩,和他的锐锋营,接得住。
快到谷口时,他看到了那道熟悉的青色身影。姚若曦站在哨卡旁,手里还提着药箱,显然是等了一夜。看到他回来,她的眼睛瞬间亮了,快步迎上来。
“回来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伸手想碰他,又怕他受伤。
“嗯,回来了。”林浩翻身下马,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驱散了她指尖的寒意,“让你担心了。”
姚若曦摇摇头,眼眶有些红,却笑着说:“回来就好。医馆炖了汤,还热着。”
林浩看着她的笑脸,心中一片安宁。他抬头望向谷内,锐锋营的旗帜在晨光中猎猎作响,孩子们的读书声隐约传来。
他知道,自己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
北境未定,锐锋营,不回。
这不仅是对朝廷的答复,更是对落霞谷,对身边这个人,最郑重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