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彻底歇了,江面上的雾却未散,像一层薄纱,将古渡与对岸的山影晕染成一幅水墨。归帆客栈的灯笼亮得比往日早,珊瑚红的光晕透过雾霭,在石板路上投下暖融融的光斑。苏大娘正蹲在灶台前熬鱼胶,砂锅咕嘟作响,腥甜的香气混着灶膛的烟火气,漫出厨房,缠上了客栈门楣上那串新换的平安结——海丝在灯笼下泛着微光,与棉线交织成奇异的纹路,像极了海图上的航线。
“娘,沈老板派人送绣品来了!”苏航抱着个长木盒冲进厨房,裤脚还沾着码头的淤泥,他小心翼翼地把木盒放在案上,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说是‘沧海归帆图’绣好了,特意让我先拿回来给您瞧瞧。”
苏大娘擦了擦手,揭开砂锅盖子,乳白色的鱼胶正冒着泡。她探头看向木盒:“那沈老板的手艺是镇上一绝,这次用了海丝,定是更出彩了。”
两人捧着木盒走进堂屋,阿福早已搬来长案,伙计们也围了过来,连码头的船老大都凑在门口张望——谁都想看看,用深海海丝绣出的归帆,究竟藏着怎样的玄机。
沈知砚的徒弟跟着进来,笑着解开木盒上的锦带:“我家先生说,这幅绣品得在灯下看才见真章。”他掀开丝绒衬布,一幅丈长的绣品缓缓展开,瞬间让满堂的呼吸都轻了几分。
绣品上的海面用了七十三种丝线,近看是翻滚的浪涛,远看竟化作层层叠叠的云海;海天相接处,一轮旭日正喷薄而出,金红色的光芒用海丝绣就,随角度变幻着明暗,仿佛真有阳光从画中淌出来。最惊人的是那艘归帆——船身用檀木色丝线打底,帆面却用了苏航带回的海丝,在堂屋灯笼的映照下,帆影竟随灯光流动起来,蓝绿交错的光泽里,隐约能看到苏航出海时遇到的风暴,又能瞧见归港时的风平浪静。
“这帆……活了!”船老大惊叹着伸手去触,指尖刚要碰到绣品,却被沈知砚的徒弟拦住。
“张老大莫碰,”徒弟笑着解释,“这海丝绣的帆,沾了人气会失色。我家先生说,它认的是盼归人的目光,只有心里装着牵挂的人,才能看见帆里的故事。”
苏大娘凑近了些,灯笼的光晕落在她鬓角的白发上,她指着帆角的一处细缝:“你看这里,是不是像咱们客栈的灯笼?”
众人细看,果然见帆角的海丝里,藏着个极小的红点,在光线下忽明忽暗,像极了归帆客栈门口那盏珊瑚红的灯笼。苏航的眼圈忽然红了——他想起某次风暴中,船偏离航线三天三夜,绝望之际,他仿佛看到远处有盏红灯笼在闪,那点光支撑着他重新校准航向。原来那不是幻觉,是娘的牵挂,顺着海丝,织进了他的归途。
“沈先生还说,”徒弟又从随身的锦囊里取出个卷轴,“这幅绣品太大,不好挂在客栈,特意绣了幅缩小版,让苏大娘挂在堂屋。”
卷轴展开,是幅巴掌大的“归帆小品”,帆影里用银线绣着行小字:“线引归途,灯照来人。”苏大娘轻轻抚摸着那行字,鱼胶的香气从厨房飘来,混着绣品的墨香,竟让人眼眶发热。
傍晚时分,码头突然传来一阵喧哗。苏航跑出去看,只见十几个衣衫褴褛的少年站在跳板旁,最大的不过十五岁,最小的才七八岁,个个面黄肌瘦,手里攥着破旧的船票。
“是南洋来的难民,”船老大叹了口气,“听说家乡遭了灾,一路扒船过来的,连口吃的都没有。”
苏航看着那几个孩子冻得发紫的嘴唇,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出海时,也是这样攥着娘给的干粮,在甲板上瑟瑟发抖。他转身跑回客栈,抱出一大摞馒头,又让伙计烧了锅热粥:“让他们进来暖暖身子!”
苏大娘见状,把刚熬好的鱼胶分装成碗,递给孩子们:“慢点吃,锅里还有。”一个瘦得只剩皮包骨的小男孩捧着碗,眼泪掉在粥里,含糊地说:“俺娘……也会熬鱼胶,她说等俺找到船,就绣个平安结挂在帆上……”
苏航的心猛地一揪。他想起沈知砚说的“同心结绣法”,转身冲进里屋,翻出苏大娘的绣筐——里面还剩些海丝,是沈知砚送的谢礼。“娘,帮我个忙!”
客栈的灯下,苏航笨拙地捏着绣花针,苏大娘在一旁帮他穿线。海丝在两人指间流动,苏航的针脚歪歪扭扭,苏大娘就轻轻拽着线,帮他把针脚理直。他们绣的不是帆,是个小小的平安结,结绳里藏着盏灯笼,灯笼下绣着艘迷你小船,船帆上用银线绣着个字:“家”。
“这样……能行吗?”苏航看着歪歪扭扭的结,有些不好意思。
苏大娘却笑得眼角堆起皱纹:“傻孩子,平安结哪有规矩的?心到了,结就灵了。”她拿起那个难民小男孩的破船票,把平安结系在票根上,“拿着,这上面有家的方向。”
小男孩攥着平安结,海丝在他掌心亮起微光,他突然指着客栈门口的灯笼:“俺看见了!灯里有船!”
众人望去,只见归帆客栈的灯笼光晕里,竟真的映出艘小小的船影,船帆上的“家”字在光里闪闪烁烁。沈知砚的徒弟惊叹道:“海丝认的不是手艺,是真心!苏兄弟这结,比我家先生绣的归帆还亮!”
夜深时,难民孩子们在客栈的偏房睡熟了,脸上还带着满足的笑意。苏航和苏大娘坐在堂屋,看着那幅缩小版的“归帆小品”,海丝在月光下泛着温柔的光。
“航儿,”苏大娘忽然开口,“沈老板说,海丝能织梦,你说……那些孩子能梦到自己的家吗?”
苏航望着窗外的江雾,远处的归帆在雾中若隐若现:“会的。”他拿起那个歪歪扭扭的平安结,海丝在他掌心发烫,“您看,这结在发光呢。线能引着船回家,梦也能跟着光找到方向。”
正说着,码头传来船笛声,是晚归的渔船靠岸了。渔民们扛着渔获走过客栈,看到门口的灯笼,都笑着打招呼:“苏大娘,今晚的鱼胶香飘十里地!”“苏航兄弟回来啦?下次出海带上我家小子,让他学学规矩!”
苏大娘笑着应着,往渔民手里塞刚蒸好的馒头。苏航看着这一幕,忽然明白沈知砚为何说“归帆图缺的是盼归的心意”——所谓归帆,从来不是一艘船的独航,是无数盏灯的守望,是无数双手的牵引,是有人在码头等你卸下行囊,有人在厨房为你温着鱼胶,有人在灯下帮你把歪歪扭扭的平安结,系成最温暖的模样。
堂屋的灯笼摇曳着,将苏航和苏大娘的影子投在“归帆小品”上,海丝绣的帆影里,仿佛多了两道依偎的身影。沈知砚绣的旭日正缓缓升起,把金光洒满海面,那些在客栈偏房熟睡的孩子,嘴角都挂着笑,梦里定是看见了家的方向——那里有灯,有线,有等他们归来的人。
苏航拿起针线,海丝在他指尖流转。他要再绣个平安结,这次绣的不是船,是片海,海里漂着无数盏灯笼,每盏灯笼下都有个等归人的身影。他想让所有漂泊的人都知道,线能引着船穿过风暴,灯能照着梦找到归途,只要心里装着牵挂,走到哪里,都不算远。
厨房的鱼胶还在咕嘟作响,香气漫过堂屋,缠上那幅归帆图。海丝绣的帆影里,仿佛真的传来了海浪声,混着客栈的笑语,在暮春的夜里,织成了一首温暖的歌——那是家的声音,是线的牵挂,是千万盏灯,共同点亮的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