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亮,秦安提着食盒,脚步轻快地拐进了桃叶巷。
巷子深处飘来一缕若有若无的饭菜香,正是那家口碑极好的刘氏饭馆。
这家馆子专营家常小菜,味道做得极妙,街坊邻里没有不夸的。
秦安还听过一些关于老板刘十六的趣闻。
据说他本不是秦国人士,只是当年对现在的老板娘一见倾心,便瞒着家族偷偷跑来这里,守着这家小馆,一过就是许多年。
“刘叔,我来还食盒了。”
秦安走进刘氏饭馆,扬声朝着空荡荡的厅堂喊了一句。
此刻天刚放亮,离饭点还早,店里静悄悄的,连半分客人的影子都没有。
“诶!来啦!”
不多时,厨房方向传来一声洪亮爽朗的应答,随即布帘被掀开,一个身影快步走了出来。
秦安抬眼望去,正是老板刘十六。
他穿着件浆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褂,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脸上带着刚从灶台边过来的热意,额角沁着层薄汗,却丝毫不显狼狈。
那双眼睛也十分明亮,眼角虽有几道笑纹,却让他瞧着格外亲切。
“原来是小秦安啊。”
刘十六笑着冲他摆摆手,嗓门敞亮。
“刚蒸好的米糕还热乎着,要不要来点?”
“可以啊!”
秦安应了一声,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
他把食盒往前一递,动作干脆利落。
“都给您洗净了。”
刘十六接过食盒,指腹碰着微凉的盒沿,抬眼问:“在这儿吃?”
秦安犹豫了一会儿,随后说道:“还是带走吧。”
“成,那你先坐会儿,我这就去给你装过来。”
刘十六转身要掀厨房的布帘,身后忽然传来秦安略显急促的声音。
“等一下——来两份……不,还是要三份吧!”
刘十六有些诧异地回过头,见秦安站在原地,肩膀微微绷着,耳根悄悄泛了点红,却梗着脖子,眼神瞧着别处,像是刚才那点犹豫压根不存在似的。
他心里好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只爽朗地应道。
“得嘞!三份米糕,马上就来!”
“谢谢刘叔。”
“跟我客气啥!”
厨房里传来刘十六带着笑意的声音,混着笼屉掀开的轻响。
“刚出炉的最香,给你多撒把芝麻!”
秦安“嗯”了一声,走到旁边的长凳坐下,双手往膝盖上一搭,脚尖无意识地在青砖地上点了点,嘴角却忍不住微微扬起,藏着点少年人独有的雀跃。
刘十六的米糕是秦安心头一绝。
米香混着淡淡的甜,松软里带着恰到好处的韧劲,一口下去满是熨帖的暖意。
他自己跟着柳姨学过这手艺,蒸出来的米糕也算像模像样,邻里尝了都夸好,可秦安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比起柳姨的细腻温润,或是刘叔这股烟火气里的醇厚,自己做的总像缺了点魂。
他望着厨房布帘后隐约晃动的光影,指尖无意识地敲了敲桌面。
也不知道秦汐会不会喜欢……
刘十六没让秦安多等,不多时便从厨房出来,手里拎着三个用油纸包好的米糕,还额外提着个小竹篮,里面放着三杯温热的豆浆。
“来,小秦安。”
他笑着把东西一一搁在秦安面前的桌上,指了指那三杯豆浆。
“这是刘叔送你的,配着米糕吃正好。”
“这怎么好意思……”秦安忙要推辞。
“哎呀,有啥不好意思的。”
刘十六嗔怪地摆了摆手,手上麻利地将米糕和豆浆归置到一处,用草绳捆扎妥当。
“你常来照顾生意,还时不时过来搭把手,不然就凭我跟你晓兰婶子,哪能把这馆子支应得这么顺顺当当?”
秦安听着,心里明镜似的——刘叔这话是往他脸上贴金呢。
这家馆子能在桃叶巷站稳脚跟,靠的全是两口子的实在和手艺,他不过是偶尔来搭把手,实在算不得什么。
但这份热络的心意,他得接,也接得住。
“那……就谢过刘叔了。”
秦安笑着应下,伸手接过捆好的米糕和豆浆,分量不轻,掌心却暖融融的。
“晓兰婶呢?还歇着?”
秦安从怀里摸出几枚碎银,轻轻搁在桌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这些是从张三和李四那儿得来的。
“明知故问。”
刘十六笑了笑,眼角的纹路里淌着藏不住的温柔。
“你晓兰婶就这样,贪点懒觉。不过有我在,她也犯不着起这么早操心。”
秦安望着他说话时不自觉放柔的眉眼,心里微微一动。
桃叶巷乃至整个百花镇,谁不知道刘叔和晓兰婶的故事?
那段为了一见钟情便远走他乡的往事,被街坊邻里添了几分传奇色彩,成了茶余饭后最动人的谈资。
这般相濡以沫的日子,确实让人打心底里羡慕。
“那行,等晓兰婶起来您帮我向她问一声好,我就先走了。”
秦安拎着捆好的米糕和豆浆,准备离开饭馆。
“好,慢走!”
刘十六扬声应着,又补了句。
“下次想吃啥就提前跟我说,给你留着!”
“好嘞!”
秦安应了一声,走出饭馆踏入晨光里,手里的纸包还带着余温,混着巷子里早起人家飘来的烟火气,格外踏实。
之所以要了三份米糕,是秦安方才忽然想起——昨晚把灵芝送去给王大夫时,老人家特意叮嘱他今早过去一趟,说有话要讲。
这念头一闪,秦安便多要了一份。
反正横竖顺路,带份热乎的米糕过去,王大夫或许会喜欢。
没走多远,秦安便提着米糕和豆浆站在了王家药铺门前。
往常这个时辰,药铺的门板总还关得严实,今日却敞着半扇门,像是早算准了他会来。
秦安脚步轻捷地跨进门,药香混着淡淡的草木气扑面而来。
里间的木椅上,王大夫正半眯着眼养神,花白的胡须随着呼吸微微动着。
“王大夫,吃早饭啦。”
秦安轻声说道。
话音刚落,便见老人动了动鼻子,眼皮没抬,语气却带了点不易察觉的暖意。
“算你小子有良心,先搁那儿吧。”
秦安依着他下巴指的方向,将用油纸包着的米糕和豆浆放在旁边的八仙桌上,油纸摩擦桌面,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今儿叫你来,是想让你帮我寻个东西。”
王大夫说着,从袖中摸出了个信封来。
那信封是上好的洒金宣纸糊成的,边缘压着细密的云纹,封口处还盖着枚殷红的私印,瞧着便知是大户人家才用得起的物件。
王大夫抬手示意让秦安拿着。
秦安伸手接过来,指尖触到宣纸细腻的纹理,却没有急着拆开。
因为他知道,王大夫这话还没说完。
“这信是秦国都城的大户人家托人送来的。”
王大夫慢悠悠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老谋深算。
“说他们上一任家主,跟死对头在后山争斗殒命,连带着家族的一个重要物件也遗失在了山里。”
“他们派人搜了好几趟山,别说尸体,连点踪迹都没找着,这不就寻到我这儿来了?”
“然后,我就找上你了。”
他躺在木椅上,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秦安听了,不由得有些发愣。
“可我也不知道在哪儿啊……”
“这你不用操心。”
王大夫摆了摆手,继续说道:“具体位置我已经写在你手里那封信里了,你只管按图索骥去寻便是。”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这事对你也有好处。那两个死对头最后是同归于尽的,除了那家主的尸身和他身上的物件,其余的东西,全归你。”
说着,他笑吟吟地看向秦安,语气里满是邀功的意味。
“怎么样?我待你不薄吧?这么好的机会都留给你了。”
说话间,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桌上那散发着米香的米糕,喉结悄悄动了动。
“那我可真是多谢您了。”
秦安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后山有多凶险,王大夫岂能不知?往日里他上山采药,都得提着十二分精神,步步小心,生怕惊动了山里的猛兽。
不过如今不同了。
因为他已踏入修道一途,修为更是到了淬体十层。
虽说还没真正试过身手,但想来不会太差,往日里遇见了就得绕道走的野兽,如今应该也有一战之力了。
这么一想,秦安忽然有些疑惑:莫非王大夫知道了他昨晚的事,便特意让他上山去试试身手?
越想,他越觉得有几分可能。
王大夫这人,看似随性,实则深藏不露。
医术通神自不必说,多少外地的富贵人家慕名而来;更奇的是,他像是个百事通,天下事仿佛没有他不知道的。
就说这后山的两具尸体,那些权贵搜了许久都没找到,王大夫却连山门都没去过,便已知晓确切位置。
至于王大夫会骗他?秦安从未有过此念。
因为这根本不可能,时间早已证明一切。
“那姑娘怎么样了?”
王大夫眼皮微抬,语气里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明知故问。
“应该好得差不多了。”秦安应道。
“嗯,想来也是。”
王大夫指尖在木椅扶手上轻轻点了点,忽然说道。
“你可以叫上她跟你一起去后山,就当多个免费的打手。”
“……”
秦安眉峰微蹙,无奈地看了老人一眼。
那姑娘刚从鬼门关捡回半条命,这老头倒好,张口就是把人家当做打手,还是免费的,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王大夫自然知道秦安不喜欢这种说法,却只是挥了挥手,目光已黏在近旁的米糕上。
油纸包着的米糕还冒着热气,淡甜的米香丝丝缕缕漫过来,勾得人心里发馋。
“行了,快走吧,别在这儿碍眼。”
“我要吃早饭了。”
那眼神里的急切藏都藏不住,活像一只盯着肉骨头的老狗。
秦安心里无奈,又忍不住觉得好笑。
这老头,真是半点客套都不讲。
“行,那我先走了。”
他转身往外,刚走到门口,便听见身后传来油纸被轻轻撕开的窸窣声,混着老人满足的喟叹。
虽然好笑,却比什么话都实在。
……
木门被轻轻推开,秦安见秦汐仍伏在桌上睡着,双臂枕着头,便愈发放轻了脚步。
他将米糕和豆浆轻轻搁在桌上,还带着余温,随后又站在一旁静静端详了一会儿秦汐的睡颜。
少女的睫毛很长,垂落时遮住了眼底的神色,鼻梁小巧挺直,唇瓣抿成浅浅的弧线,呼吸均匀地起伏着,连带着鬓边几缕碎发也微微颤动,睡颜瞧着格外安宁。
秦安收回目光,指尖捻开那封信。
信纸铺开,上面的字迹娟秀工整,带着几分女儿家的柔婉,瞧着便知道是出自女子之手。
内容与王大夫说的相差无几,秦安草草扫过,并未放在心上。
翻转信封,背面赫然写着他要去的地点。
“黑风谷?”
秦安不禁念出声,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这不正是后山最凶险的地方吗?
镇上早有传闻,黑风谷中盘踞着一头黑风虎,凶猛异常,是出了名的妖兽。
秦安虽不知这妖兽具体实力如何,但既被称作“妖兽”,与寻常野兽早已不同,其凶悍程度可想而知。
看来这事儿有点难办啊……
估摸着时候不早了,秦安便起身走到木屋角落,开始收拾进山的物件。
此番上山并非采药,只为寻尸寻物,所以带些防身的家伙便够了。
不对,还得把那人的尸身带回来……
尸身……
他暗自嘀咕,希望那人早已化为枯骨,这样便会少去许多麻烦。
这么一想,还得再备个背篓,好装那些枯骨才行。
真是麻烦!
“秦安?”
身后传来一声带着初醒的软糯,秦安指尖一顿,心里莫名地泛起些微波澜,没敢回头,只低低应了声:“在呢。”
他继续假装整理东西,身后一时没了声响。
秦安刚悄悄松了口气,却听见一声轻缓的舒展。
“嗯哼~”
那是少女伸懒腰时的轻吟,不算响亮,却让他莫名心头一跳,手底下的动作都顿了半拍。
这家伙……
秦汐刚醒便瞥见桌上的米糕与豆浆,热气混着香气漫过来,眼里顿时漾起几分惊喜。
她转眼没瞧见秦安,便起身想出门看看,却见木屋角落里,少年正埋着头不知在捣鼓什么。
秦汐心里好奇,放轻脚步走过去,忽然开口:“你在干嘛呢?”
秦安本就有些心不在焉,冷不丁被这么一问,吓得手一抖,手里的短刀差点掉在地上。
那副受惊的模样落在秦汐眼里,让她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吓到你了?对不起啊。”
“没、没事……”秦安定了定神,脸颊微热。
见他确实无碍,秦汐又凑近了些,蹲下身子问道:“你准备出门?”
“嗯,王大夫让我去后山办点事。”
“后山?”
“就是镇子旁边那座山,我们都叫它后山。”
“哦。”
秦汐点点头,忽然仰头看他,语气直白得像在说寻常事。
“我跟你一起去。”
只是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因为自己和秦安昨天才刚认识,这么说会不会太唐突?
都怪自己刚睡醒,脑子还有点模糊,根本没想那么多。
万一被拒绝了,那她岂不是很没脸面?
秦汐悄悄攥紧了衣角,眼底掠过一丝紧张。
“啊?”
秦安愣了一下,连忙说道:“那里挺危险的,你又大伤初愈,我怕……”
“没事的。”
秦汐打断了他,语气笃定。
“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跟你一起去,反倒更安全些。”
少女仰着脸,眼底带着期待。
“别看我这样,我实力可是很强的。而且总待在屋里,我也闷得慌。”
秦汐就蹲在秦安身边,发丝垂落肩头,带着刚睡醒的慵懒,语气里却满是恳切。
秦安看着她认真的模样,心里的迟疑渐渐散去。
“行吧……不过你得跟紧我,山里我比较熟悉。”
“好啊!都听你的。”
秦汐立刻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天真无邪。
秦安被那笑容晃了晃神,连忙低下头,手忙脚乱地继续整理背包,耳根却悄悄红了。
……
初春的晨雾还没散尽,田埂上的草芽刚冒尖,沾着细碎的露珠,踩上去软乎乎的。
秦汐走在前头,白裙裙摆偶尔扫过路边新抽芽的柳枝,手里捏着半块米糕,另一只手捧着温热的豆浆,小口小口地咬着。
阳光透过薄雾,在她发间漾开一层朦胧的金辉,嘴角沾着点米屑却不自知。
少女眉眼弯弯,满是藏不住的雀跃,带着轻快的暖意。
秦安跟在后面几步远,嘴里的米糕还带着余温,米香混着清甜漫过舌尖。
他望着前面那个轻快的身影,白衣在初醒的绿意里格外分明。
忽然觉得,今天的米糕,竟比往日任何一次都要甜。
风掠过刚返青的麦田,送来清浅的草气。
少年的脚步不疾不徐,目光落在少女身上,软得像初春的雨。